20．烦心事
早晨起来，草上净是白色，我知道，打霜开始了。
记得小时候在詹桥小学读书的时候，没有鞋子，每天打着赤脚上学，打霜了，我们看见牛刚拉了屎，热气腾腾，赶紧一脚踹进牛屎中，可以热乎很久。我们还在田里捡干牛屎，用火柴点燃，可以当火向，没有烟子，上课了，老师都发现不了。
我拿着那本《诗经》，一边朗读，一边在校园的小路上踱步。菊花经霜一打，头也低了下来，古人所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大约是经霜之后，还勉强站在那里。不管你是菊花，还是竹子，或是冬青，都挡不住寒冷的到来。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耳朵居然有胀疼的感觉。我慌了，捏捏手背和手指，也有胀疼的感觉。天呀，还没有真正冷，耳朵和手就开始冻了，那要是到三九天呢，不又会像去年一样，冻得都要裂口流水了。
我赶紧走回寝室，放下该死的书，不停地搓揉耳朵、手、手指，企图把聚集的疙瘩弄散，推迟难受日子的到来。我脱下鞋子，捏捏脚的各个部位，目前还好。
我总结自己冻手冻脚，多半是小时候上学，今年冻，明年冻，冻成习惯后，就年年冻。每年都说，今年一定照顾好手脚，什么都不做，不读书，不写字，不洗衣服，等温度升高了再一起做。可是，每次都改变，不读书不行，不写字不行，衣服倒是推迟很久才洗。
我拿着碗筷，跑着去食堂，站队的时候，我刚好站在吴爱婷后面，我看见她在搓手，我就问：
“你的手怎么啦？”
她回过头，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么啦？冻手！每年到这个时候就开始了！为什么要有冬天呢？要是都是春天，或者，都是秋天，那多好！”
男人冻手实在是丑，我没敢拿出来和她比赛。她倒是不忌讳，直接就说了出来：
“章苏宁，你冻耳朵！”
把我的手抬起来看了看说：
“章苏宁，原来你也冻手啊！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黎著红，你冻不冻？”
黎著红伸出他那双白皙的手，扬了扬，似乎在炫耀：
“我们的手怎么会冻呢！”
吃完早餐，我在坑边用碗舀水涮，没有用手去洗，觉得也还干净。回到办公室，吴爱婷没有把碗拿回寝室，筛了办公室开水瓶的开水在那里喝水，喝了一些，然后用剩下的热水洗碗。我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洗冷水容易把手冻冰，再焐热，疙瘩就起来了。要是一直都用温水，没有太大的温差，说不定就不会冻了。
我正想着，周老师进来，吴爱婷走过来问周老师：
“周老师，您看我的手，都像包子了。”
周老师拿着吴爱婷的手看了看，十分同情地说：
“冻手是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冻出疙瘩，然后就肿，说不定冻穿流脓。我以前看到一个土方子，说是用干辣椒煮水早晚洗，辣椒能够促进血液循环。”
吴爱婷马上说：
“干辣椒？那还不辣死！”
何培根在那边说：
“医院里好像有冻疮膏卖。”
吴爱婷说：
“我去年买过，根本不顶用！”
中午的时候，玉莲又跑到我们寝室和我说话：
“苏宁哥，我听你的，昨天晚上她又逼我喊她妈妈，我说，我只在没有人的时候喊她，当着别人的面还喊她姑姑。你猜怎么着？她高兴死了，说今天要给我买一套衣服。可是，我还是喊不出口。”
我还在为我的冻手想办法，决定采用周老师说的土办法，回去之后搞点儿干辣椒来，心不在焉地回答玉莲：
“你叫她一声就行了。”
这个时候吴爱婷过来了：
“章苏宁，我到供销社去替你看过那个姑娘，人还是不错的，没有败相，耳朵不聋，眼睛不瞎，腿子不跛，说话利落……黎著红，你不是也去了吗？向章苏宁报告没有？人家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是营业员就是工人阶级，是工人阶级就是老大哥老大姐，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都要服从他们领导，所以，周老师给你介绍营业员是工人阶级瞧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我瞪着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我怎么就一句说不出来呢。黎著红搬了他的那把椅子给吴爱婷，吴爱婷坐下张口还想说什么，黎著红说：
“我的吴爱婷姐姐，你就饶了我们吧！要不，你给我们一人介绍一个？你有那么多女同学，你的人缘关系又好，随便就……”
吴爱婷打断黎著红的话说：
“介绍朋友是能够‘随便’的？看看你黎著红，长得这么英俊潇洒，走到哪儿都有女孩子跟着，还要我们介绍？”
他们两人在那里贫嘴，我一点儿参与的兴趣都没有。是啊，别人介绍的女人自己看不来，自己中意的女孩自己不敢表白。就拿厉嘉瑰来说，明明半路碰上了，也先前想了很多话要说，真正碰到一起的时候，那些想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再说，厉嘉瑰那句“只有你们就好！”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十万八千里，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凑到一块儿了。明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到斗中去找她，可是，已经走到斗中大门边了，又临时改变主意，安慰自己：她还在复读，不要影响她，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吧……
“这不是校长的侄姑娘啦，怎么在这里？”
吴爱婷打断了我的瞎想，黎著红说：
“小孩一睡，她就过来玩。”
玉莲本来很喜欢说话，听了这么半天，终于找到机会：
“我从小就崇拜苏宁哥，那年我们在大队小学治血吸虫病，晚上他就带领我们玩，多半是赶羊儿，他装大灰狼，另外一个大哥哥装牧羊人，苏宁哥，你还记不记得？经常装牧羊人的是和平哥，他总是拦不住你，你捉住我们之后，就假装啃我们。后来，医生来了，说治血吸虫病，不能乱跑，恐怕跌跤把血管跌破了。你就带领我们在房里玩，记得你有一副很旧的扑克牌，你教我们打牌，先是拖板车，我们慢慢会打了，就教我们打喊七、打保七，或者五十K。我会打扑克，都是你那时候教给我们的。”
这些事情应该有，我小时候是特别喜欢打扑克牌，什么样的玩法都要试验一番，当时可能只有我和和平大一些，总不能两个人打吧？对了，一直没有打听和平的消息，问问玉莲不知知不知道：
“玉莲，你知不知道和平现在在干什么？”
玉莲听见有小孩的哭，赶紧起身跑走了。吴爱婷看着玉莲的背影说：
“章苏宁，你和校长侄姑娘的关系蛮好啊？”
我觉出吴爱婷话中的一些意思，说：
“我们是一个大队的。其实，我开始根本不认得她，是她讲那些事情，我才想起来，但是，还是想不起来当时她是什么样子。你想，我当时大约十四岁，她小很多，大约十岁吧，我们玩的伴都是男孩子，要不，她当时可能跟男孩子差不多，不然，怎么会跟我们一起玩呢。”
我是竭力想把事情说清楚，不知道是不是说清楚了，吴爱婷说：
“哎呀！光在这里瞎扯，我烧的水都忘记了！该不会把杯子烧坏吧……”
吴爱婷也跑走了，剩下我和黎著红，黎著红说：
“当时你要是选了吴爱婷对面那间房子就好了。”
我听出黎著红的意思，住对门，每天都可以串门，现在隔几间，串门不好意思。应该说，章默雄已经有女朋友，路传杰最方便，每天都可以看到吴爱婷进进出出。黎著红似乎知道话说露了，接着说：
“在门口住，进出方便多了。”
我的心绪被搅乱了，看书是看不下去了，干脆，躺到被窝里想心事。被子很冷，母亲是用粗布做的被套，很硬，焐了半天才有热气。我在不断地问自己，究竟爱的是厉嘉瑰还是吴爱婷？我把两人反复做比较，厉嘉瑰还在复读，不知道考不考得取，考不取，就要回去种田，难道自己就找种田的？厉嘉瑰的眼神又在我的跟前晃动，还有她的两个小辫子，和散落到额前的一些发丝。这是一种十分温馨的形象，我马上批评起自己来：考不取学，你就不爱她了吗？你的心是多么肮脏！再想想吴爱婷，那双大眼睛，说话时大大咧咧，无所畏惧，毫不让人，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郑德斌家走访，我先去，她怕我挨打，自己找学生带路找去，那是怎样一种甜蜜的感觉！尤其是回学校，一路上说的都是轻松的话题，还有，每次遇到什么事情，她都能够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对了，一听说周老师给自己介绍对象，她的话就带刺儿，今天好像对玉莲也有点儿那个……
我不敢想下去，假如玉莲不仅仅是对姑妈的不满，也有那种意思呢？不对，她才多大，不可能，肯定是吴爱婷想偏了。
准确来说，我应该是没有谈过恋爱，充其量也就是对厉嘉瑰的单相思，对吴爱婷也不过就是在一起工作，比较亲密，仅此而已，她几乎每周都到闸口去，肯定是同男朋友会面，怎么会对自己有意思呢，都是自作多情！
问题似乎想清楚了，下午备课的时候很专心，专心备课，效率很高，一下子就备了一课。批改作业也很快，上午作文课，我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想看看班上的同学们怎样看待自己的老师，没曾想，绝大多数都是写老师如何辛苦如何为了培养自己呕心沥血，都是些大话套话。最后，好歹挑出了两篇，一篇是富国兵的，写的就是重选班干部找他谈话的事情，反省自己哪些做得不好，这算是写真人真事，只是不深刻；另外一篇就是刘思佳的，写自己如何被编到一班，如何当选为劳动委员，如何被老师留下来谈话，如何送她回家，最好的是结束那一段：
“老师消失在黑暗中，身影不见了，我和胡佳还站在那儿，可是，我心里章老师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没有那种恭维话，没有那些编造出来的感情，就是写实，但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最后这段，给人一种回味悠长的感觉。我觉得刘思佳真是值得培养。我走到吴爱婷旁边，把刘思佳的作文递给她：
“这篇作文值得一看。”
吴爱婷草草看了一遍，说：
“是写得不错，可是，她的数学不怎样。”
我扑在吴爱婷的办公桌上，使用商量的口吻说：
“你看看她的数学，还可不可以提高？”
吴爱婷这次很认真地看着我，不像以前那样，像是开玩笑：
“提高是可以提高一点儿，要提高蛮多希望不大。”
我说了一句“能提高就好”，转身又去问黎著红的外语，黎著红说：
“没有考试成绩，现在还看不出来。她在班上读课文的时候，很多音读不准。”
我回到办公桌前，周老师把刘思佳的作文本要过去看了一遍，说：
“这个孩子写得比较真实，是真情实感，对老师的敬爱渗透在字里行间，是一篇好作文。可是，学生只有语文好是不行的，数学英语也要好。”
我知道了，必须找机会，鼓励鼓励刘思佳，让她从语文开始，学好每一课，不懂就问，一定会有很大进步的，她那么懂事，人又勤奋……我正在想怎样鼓励刘思佳，刘思佳就到办公室来了：
“章老师，今天是不是要搞大扫除？”
我这才想起宁主任通知的事情，赶紧对刘思佳说：
“你去班上通知大家不要走了，我还有话要说！”
刘思佳跑走了，我随后进教室，告诉学生们，学校的工地那边不要过去，很容易被砖头砸中，再次叮嘱安全问题，然后请刘思佳安排大扫除。学生们都想赶快回家，一会儿就扫完了。刘思佳检查完，带上门，就准备回家，我说：
“我跟你一起走。”
我把作文的情况给她说了一遍，鼓励她说：
“你的作文写得不错，我拿给办公室的老师们看，他们都说写得好，有真情实感。我还问了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他们认为你的潜力很大，只要你努力，就会有很大进步。”
刘思佳低头走着路，见我说完，就说：
“我在青吉读书的时候，数学老师老请假，英语老师自己都经常读错。您去看看我们的期中考试成绩，除了语文还勉强可以，那两科都不行。现在到了这个好学校，老师都好，我们几个人都很高兴，包括胡佳都学得很认真。”
我也知道，一个大队办初中办高中，老师自己都只是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毕业，怎么能够教得好！记得我们读高二的时候，问了很多物理化学的问题，老师弄不懂，就乘夜晚赶到城关中学请教，然后第二天讲给我们听。想到这里，我对刘思佳说：
“现在你们的条件很好，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办公室问吴老师、黎老师，他们都会给你解答的。只要你勤学肯问，进步一定会很大很快！”
刘思佳停下脚步：
“老师，您不用送我了，天还早，我一个人可以走很快，一会儿就到家了。谢谢您上次送我回家。”
我也真的停下了，因为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我就站在那里，望着刘思佳背着书包远去，很远很远，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手：
“老师——，转去——”
我看看扬麻河对面的学校，什么时候转弯，什么时候过桥，我只顾说话，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天空中“呜——呜——呜——”的声音又开始传到我的耳边，莫非寒潮接着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