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参谋
我决心找到骆之友。
可是，不管我下不下决心，走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商场已经关门，门前阒无一人。我望着上面四个大字，锤得真是好，稳稳当当，肯定是字写得非常好的人先写，然后让工人照着锤，不然，打死我也不相信是冬生他爹的字迹。
找不到骆之友，那就去找冬生。
说去就去，我迈开大步，朝粮食机械厂走去。我到翻砂车间去了一下，没人，回转身到街边的楼房上去找，果真在寝室。我问：
“今天不开炉？”
他说：
“昨天刚开过。你吃饭没有？”
我说：
“你看我吃没有？刚从学校过来。”
他拿起碗就往外走，楼梯口传来他的话：
“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
真的，就那么一会儿，他就上来了。我端起他给我打的饭菜，感觉没有上次的好。冬生似乎看出来了：
“食堂一般就这样，只有我们开炉的时候会特别给我们翻砂工做好一点儿，今天你来迟了，食堂都没人了。”
这明明说的是两个原因，一个是时间不对，一个是机会不好，好在比我们食堂强多了，至少还有几片肉。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他：
“那个姓高的呢？”
冬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你是说高卫红是吧？他和冯爱无关系更好，有几天没有过来了。”
他的话没有上次沉重，既然轻松，一种可能就是摆脱了姓高的骚扰，一种可能就是关系更深了，而后一种可能是伯妈不愿意看到的，我也不能同意，于是我又问：
“你们现在的关系怎样？”
冬生把皮鞋从床底下拿出来，一边穿鞋带子，一边说：
“还那样。他的习惯不好，老喜欢随便用别人的东西，用我的东西也就算了，可是，他有一回拿了隔壁师傅的锅子炒菜，被人家看见了，别人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他指望我和隔壁吵一顿为他争光，我才没那么傻！他在我这里能够呆多久？隔壁是什么人？我的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得罪了怎么办？你快吃，吃了陪我去见一个人。”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可以向伯妈交代了。我吃完要去洗碗，他已经穿好皮鞋，那应当是厂里发的反皮鞋，还是新的，他站起来拦住我：
“算了，我们回来再洗。”
他对着墙上的镜子拢了拢头发，弹了弹身上的衣服，我这才仔细看他。冬生已经不是原来的冬生了，原来个子比我小很多，现在和我差不多高了，肩膀很宽，不象我是个溜肩膀难看，脸也长得清秀英俊，只是额头正中有颗朱砂痣，十分显眼。
他让我先出门，然后把锁锁好，提着门边的一个铁架子，我问：
“这个铁架子是干什么用的？”
他停住脚步，把铁架子往楼梯口一放，说：
“你看是干什么的？”
我看了半天，就没有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类似的东西。他看我猜不出来，就把脚往铁架子中间一放，说：
“还不明白？这是我焊的鞋架子。”
我终于明白了，放鞋子的架子。我们的鞋子都是放在地上的，很容易潮湿，潮湿了就容易霉烂，穿着也不舒服。他们工人阶级真会想！
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到门房边推出一辆自行车，我走近一看，路灯下显出凤凰图案。我问：
“是凤凰车？”
他得意洋洋：
“怎么样？我给冯爱无翻了两对哑铃，他帮我弄了一张自行车票，我花了一百四十五块钱就买到了，我的大师兄比我多花三十五块才买到。”
他把鞋架放到自行车衣架上用绳子绑好，我想起刚才他说的“哑铃”，记得从前我们看《百万英镑》的时候，里面有一个大力士，提着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就是两个巨大的哑铃，那是锻炼身体用的，我想，我也该锻炼锻炼身体。
我从思绪里回来，想不明白他要带我去见谁，只好再次问他：
“我们到哪里去？”
他故作神秘：
“快到了我就告诉你。”
他给我讲他的师傅是个木匠，每天在家里打家俱，可是，别人介绍的对象总是三心二意，一是说粮食机械厂不好啰，两是说师傅还没有转正是亦工亦农啰，总是把婚期一推再推，他有些愤愤不平：
“那女的也不怎样，我到我师傅家看见过，要条子没条子，要形象没形象，要高度没高度，两只眼睛就像死鱼眼睛，说话满口都是钱！要是我，早就把她蹬了！”
而今的冬生，已经不是在乡里读书种田时候的冬生了，满口都是这些自高自大的话，人有自信固然好，男人有蔑视女人的气概也不错，可是，我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让我吃惊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走到青年桥转弯，然后就是电影院，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当年，就是他的哥哥带领我们翻院墙看电影。记得那是一个有很大月亮的夜晚，我们还在寻猪菜，五儿跑来喊我们：
“建国——冬狗——冬生——，二生从街上回来说有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很打仗！快！快！迟了就看不到头了！”
我们把菜篮子藏在菜园子篱笆下面用草盖好，然后偷偷跑到小石桥边集合，二生和五儿已经等在那里。我们几乎是小跑赶到电影院。没有钱打票，二生就告诉我们翻院墙，那么高，我们居然几下就爬上去了，然后从墙上往下跳，二生告诉我们，落地时腿要顺势弯下来，这样才不会摔伤。我们摸进去的时候，电影刚好开始，那是《战斗的早晨》，讲的就是一些小孩子和德国鬼子斗争的故事，我正看得起劲，五儿一拍我的肩膀：
“走！查票的人过来了！”
我们又溜到那人检查过的对面窗户边继续看。
“苏宁，你给我参谋一下看看。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县建筑队的职工，听说是正式职工，不过没有技术，提灰桶子的。”
我从回忆中醒来，已经到了人民医院，我没有谈过恋爱，对女人也不了解，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依我看，女人看得过去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对父母要好，一个媳妇不孝顺，肯定过不好。”
冬生说：
“我也是这个观点，但是，就是不知道怎么看。”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只好说：
“那就看她怎么招待人，再不，就带到乡下去，看她对伯妈怎样。”
冬生指一指拐弯地方，说：
“那家就是，电灯光从大门射出来的那家。”
冬生架好车，解开绑鞋架的绳子，屋里出来一位女孩，冬生说：
“这是我的同学章苏宁，苏宁，这是王心梅。”
我望着阴影中的女孩说：
“你好。”
女孩把我们让进屋里，冬生把鞋架放到房门边，对迎上来的大人说：
“这是我的同学章苏宁。”
我喊了声“您们好”，跟随王心梅进了她的房间，王心梅给我们端椅子倒茶，显得很热情，然后讲他们单位的一些趣事，我一直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没有听清她究竟讲了些什么。王心梅按照冬生的标准，条子很正，不胖不瘦，身体很端直，脸型带一点儿圆，头发很细，只是眉毛很淡，眼睛嘴唇鼻子都挑不出什么问题，就是个子稍微矮一点儿，不过，那是用我们两家的标准，我们两家，就原蓝最矮，也是一米六二吧，王心梅应该离一米六不远了吧，一米六也是女孩最标准的高度了吧。我想挑出别的什么毛病，但是，暂时找不到。
终于说完了，我是等了好长时间了，这种差事很难过，他们讲得热火朝天，我呢，难以插话。王心梅把我们一直送到人民医院附近，我才叫冬生让她回去。但是，王心梅一直站在那儿，我们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在向我们招手，我们也向她挥手，示意她回去。
我说：
“初步印象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人样子好看，待客也好，既大方又不轻佻，就看对大人怎么样了。”
我们一路设计，怎样试出王心梅的孝心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想：冬生如果和这个女人结婚，应该是非常理想的。自己呢，还八字没有一撇。于是，我又想起吴爱婷和厉嘉瑰，总是摆不脱这两个人的影子，也总是拿她们做比较，到底也比不出一个高低，在比较中，我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早晨，其实我很早就醒了，但是，我决定不回去，趁着今天是星期天，有时间去逛逛新华书店。我悄悄起来，到厂里转了一圈，星期天，静悄悄，机器都停止了轰鸣。我仔细寻找着儿时逛工厂的那些东西，废铁，铜片，似乎少多了，都堆得很整齐，不像原来那样，这里一点儿，那里一点儿。我踱到河边，这应该是油江河吧，河边长满了草，不过都枯了，在微微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我看着草，搓着手，也感觉冷起来。踱到冬生他爹的那个小房子跟前，门还关着，肯定还在睡觉。于是，我又往回走。
我打开旅行闹钟，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新华书店应该开门了，我不准备上去向冬生辞行，上次也没有，同学嘛，讲这个礼性干什么。于是，我朝新华书店走去，路过一个做早点的餐馆，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走。这不禁又使我想起儿时在队里帮忙摘棉花，我们商量，如果队里给我们搞饭吃，至少买两个肉包子，我们就拼命捡，如果只有馒头，对不起，我们就上街玩。想想自己的过去，再想想班上的学生，可能他们还不如我们不听话呢。
书店已经开门，我挨着柜台，一本一本地数着看书名，看中的就叫营业员拿过来我翻翻，选了半天，终于选中《十日谈》和《泰戈尔诗选》，我正在交钱，听到一个人叫我：
“章老师——”
我转头一看，是陈昌德，我很是好奇：
“陈昌德，你这么早就到新华书店来买书啊？”
我觉得，一个初一的学生知道新华书店，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并且还想买书，真是好学……
“不是，我爸爸在新华书店工作。”
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到陈昌德身边说：
“别到处跑啊，就在书店看看书。”
陈昌德指着我说：
“爸爸，这是我们章老师，教我们语文和历史，是我们的班主任。”
那人一把抢过来，握着我的手说：
“老早就听说章老师非常负责任，老早就想去拜访章老师，可是，就是丢不开。这样，章老师，我叫陈爱无，是新华书店的负责人，你如果要书，我可以随时给你送过去，反正我的家就在曾埠头。你来，我带你去仓库看看，可能还有你要的书。”
我尾随这个叫“陈爱无”的人，对，冬生的朋友不是有一个叫“冯爱无”的吗，看来，还有很多人叫“爱无”“爱党”“爱国”“爱军”的。走进那个房间，一股扑面而来的书尘味，令人窒息。他对门口的女人说了一句什么，回头对我说：
“章老师，你就在这里选，中午到我那里吃饭啊？”
我竭力推辞：
“你去忙，我看看就走，也还有事。”
我寻访了半天，总算找了一本郭沫若的《卷耳集屈原赋今译》，算是不枉费陈昌德父亲一番好意。得了三本好书，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公安商场门口。我觉得奇怪，我好像没有想要到商场找骆之友，不知不觉就走来了，看来，今天是一定要找到他了。
我在门口卖针线的地方问一个女营业员：
“同志，请问骆之友在哪里上班？”
那女人对旁边的女人说：
“骆之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
于是，她又对我说：
“他是什么柜台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终于找到一个方法：
“他是荆州财校刚毕业分到这里的。”
旁边一个男的凑过来说：
“你到二楼财会科看看，他应该在那儿。”
我跑到二楼，二楼都是卖文具什么的，于是，我就问文具柜的那个女的：
“请问，骆之友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那女人似乎对商场情况很熟悉，说：
“你下楼，出门，往左拐，见到第一个门进去，旁边有一个楼梯，你上去，二楼就是财会科，他在那里上班。”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在营业的地方。我沿着她指引的道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以后我经常去的办公室：
“骆之友，原来你在这里！找得我好苦！”
骆之友示意我小声一点儿，我这才发觉两男一女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骆之友拉着我，在走廊里走了一节，他打开一扇门，推开门，指着一张床说：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上班，中午在我这儿吃饭啊。”
他带上门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里，观察起他的寝室来，有两张床，看来还有人和他一样是单身，行李很简单，就是一个箱子，洗脸盆，毛巾，和我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翻开我刚买的《十日谈》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