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整顿精神
早晨起来，精神已经恢复。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有时候心情会十分沮丧、灰暗，看见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事情都不情愿，和人说话也像是吃了枪子儿，这种时候，觉得人生这么无味，还不如死了好。记得读师范的时候，感冒了，身体里的血脉好像流动不畅，浑身不舒服，对前途灰心失望，觉得自己浪费了父母亲的辛苦钱，跑到楼顶，眺望远方的家乡，有一种绝望的心情，恨不得从楼顶跳下去，结束自己无谓的生命。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没有跳下去。这一次，心情灰暗，也不过一天，晚上在黎著红、吴爱婷的开导下，逐渐变好，居然还跟着唱起了革命歌曲。
我看看黎著红，还睡得很沉，轻轻关门，走到大门口，把耳朵附在吴爱婷的门边偷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太可耻，才赶快离开。我想起昨天，想讨好吴爱婷，把她的箱子搬到房里，又怕黎著红和路传杰看见，赶紧走开。我觉得我真是没用，喜欢一个人，为什么怕别人看见呢？
我慢慢踱到公路边，天已经亮了，间或有几个人路过，有几只鸟儿在树上乱叫，我看见树枝已经不再摇动，这才晓得寒潮已经过去，根本就没有下雨，再看看路旁，倒是草上有很多露水。
我踱到道班的房子，我们前天还住的地方，附在窗户边往里面看，学生丢的一些纸屑，还有可能是穿烂了的几双袜子和鞋子。再到我们的房边往里看，什么都没有。我推开门，走进吴爱婷的房间，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房间里有一种霉味，对，还有一种香水的味道。我想象着她在房间里走动，或者坐在凳子上，伏在桌边看书。我的心跳起来，跳得很快，我不敢想下去，赶紧走出来。
抬头一看，宁主任正好骑车过来，看见我，赶忙下车。
“小章，这么早就出来散步？”
我看见宁主任的衣服上有泥巴，裤脚还卷着，知道宁主任昨夜肯定忙到很晚。
“宁主任，您又回去种田了？”
宁主任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走在我的右边，说：
“小章啊，你们可千万不要学我们，半边户，两头忙，很困难。家里，她吃亏，没人帮忙。学校，我吃亏，一有事情我马上要赶回去帮她。算了，不说我了。这次期中考试……”
我没等宁主任讲完就赶忙说：
“宁主任，我知道我没有考好，我从昨天到今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改进。”
宁主任用左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小章，我不是要批评你。你刚参加工作，就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实在是不容易……”
我再次打断宁主任的话：
“宁主任，您就别笑话我了。一班每门课都比二班差，尤其是语文，平均差两分多，说明我比周老师差多了。”
“我不是笑话你，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想，周老师教书差不多二十年了，经验丰富，尤其是做班主任工作的经验，你哪能一开始就和她相比？很多工作你是刚开始学习，时间多了，经验也就多了。你比如我，开始是管校代表，贫下中农，上课之后，比同事们差很多，但是，我不服输，认真听他们讲课，学习，模仿，加上自己的搞法，后来我就超过他们了，这不，我是第一个转成公办老师的。你呢，我发觉你是蛮肯动脑筋、蛮肯学习的人，我就老看见你问周老师，我相信你不久就会超过周老师。不过，以我的经验，做班主任要有三板斧，第一板斧就是抓班干部，抓领头羊，我选择班干部就是找那些正义感强、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担任；第二板斧就是抓纪律，毛主席说过，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没有纪律，再好的老师，也教不好；第三板斧就是奖惩，凡是表现好的及时表扬，表现差的及时批评，表扬可以点名，批评要注意分寸，一般不点名，点名次数不能多，点名之后要个别谈话，软硬兼施，督促改正。你到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去洗一把就过来，还有事情要和你说。”
到了办公室门口，宁主任推着自行车走向他的寝室，我望着宁主任的背影，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强呢？我为什么就做不到他那样，有那么多点子支撑自己把事情办好？我打开锁，在凳子上刚坐下，宁主任就过来了，他换了一件干净的外套，裤子也是刚换的。他坐到周老师那边，手指交叉拱着放到桌面上，看着我说：
“今天上午我就去把青吉的学生接过来，他们初中一年级有十五个学生，我会平均分配，二班八人，你班七人，你要做好这几个人的收心工作，让他们融入这个班集体。可能他们上午就会过来，下午就可以进班，桌子、板凳找王会计领，我已经通知他，叫他今天上午买几十套桌凳回来。青吉挨着斗湖堤，风气很坏，你要时刻注意班上的情况，小事情你自己解决，一当遇到麻烦，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理。”
我认真地听宁主任的每一句话，直到他说完，要去厨房过早，我才跟着他出门。我走到铃旁边，卢贤春跑过来塞给我一张纸条就又跑开了。我打开纸条一看，大吃一惊：
“老师，富国兵老摸我的脸，他很坏！”
我的心顿时沉下来，这不是耍流氓吗？这还得了！富国兵是我安排的班长，成绩不错，看起来对老师也很有礼貌，我的班长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班上的风气多么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早餐吃完的，一直到进班查学生情况，我都在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如果直接说富国兵是流氓，批评，惩罚，是不是会让富国兵破罐子破摔？富国兵似乎和郑德斌、王斯德几个人关系很好，郑德斌自从走访之后，尤其是吴爱婷送给他妹妹一套衣服之后，表面上对老师很礼貌，可是，上课还是讲话，做小动作，引得其他同学笑。王斯德看见老师规规矩矩，可是，背着老师就有很多动作，让他做体育委员，似乎没有起多少积极作用。我想起一个班干部人选，那就是陈昌德，学习成绩班上第一名，人很正直，品德好，见到老师很有礼貌，可是，每次做作业，都看见他的鼻涕很浓很浓地流出来，然后突然缩进去，恶心死了。
今天是英语早自习，我查完学生，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进班，我才回办公室，回到办公室，我还在想富国兵的事情。正好，周老师也在，我就将情况讲给她听，周老师说：
“这样的人坚决不能让他当干部，不然，整个班级的秩序就被他搞乱了，影响老师的形象，学生会议论：老师相信的就是品德败坏的学生。我的想法是，成绩再好，品德不好，也不能当班干部。我建议你乘这次有新学生加入，重新挑选班干部，可以搞选举，先定出条件，品德摆在第一位，敢于管理摆在第二位，成绩摆在第三位，老师信任摆在第四位，四个条件就够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青吉的学生下午进班，我把语文课换到下午最后一节，准备进行班干部重选，整个上午我都在想班干部的事情，谁做班长最妥，谁当学习委员，谁当劳动委员，谁当体育委员，还有副班长……谁知，中午发生了一件重大插曲。
我的家公来了，“家公”的“家”我们那里读“ga”的第一声，就是外公的意思，我开始以为是路过我这里来看一下，中午打了两份饭，家爹吃了一半剩了一半，大约我们食堂的饭菜不合他的口味。回到寝室，说了几句话，家爹就把来意说了出来：
“我是来给你说媒的。我给你看中东风的一个姑娘，人长得很好，又会手艺，裁缝都出师了，自己开了一个裁缝铺，还收了一个徒弟，你跟我去看看，不远，就在那个道班旁边。”
我想起早晨宁主任对我说的话，我是农村考学考出来的，难道又找一个农村的人？做所谓的半边户？我心里实在是不愿意。家爹拉着我的手说：
“走，我带你去看看，又不是要你一定同意，看了觉得可以就来往，不愿意就算我白做了。”
别看家爹他六十多岁了，手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的手还有些疼，只好跟着他走。真的不远，就是我们到秦昌盛家吃酒的那条路，走了不到两里路，家公指着路边一家裁缝铺说：
“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
那女人长得还真是不错，细皮嫩肉的，眼睛也很好看，我不敢多看，害怕自己陷进去，只听家公在那里吹嘘我如何爱学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加油添醋，说得天花乱坠，似乎我就是一个完人。那个女人很腼腆，给家爹和我端了茶，我捧在手里，一直不喝，我觉得要是我喝了，就说明我同意了。我一直看着地面，说不出一句话。直到我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下午的课要上了，才站起来说：
“要上课了，我该回去了。”
女孩把我送到大路上，而家公还在那里说什么。我察觉到女孩已经进屋了，才掏出旅行闹钟，打开一看，才一点多钟，离上课还早。往回走的时候，我想起外公，他到我们家来，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我们小孩子，都是听他讲他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情，就像讲故事，每次他来，我都围在火堆旁，一直听到打瞌睡，父亲催我去睡，我还迟迟不愿意起身。
回到学校，远远地就看见走廊上有桌子，才知道王会计中午已经买回来了。再看二班门口，空的，我知道，周老师已经让学生们搬进去了。我喊住王斯德，叫他组织几个人把桌子板凳搬进教室摆好，我指挥，很挤，只好把三组和四组之间的走廊也摆上，觉得不行，又调整，中间两组后面加一张，一组不加，四组前面加两张，一直加到墙边，那样，坐在前面两张桌子就很难看到黑板了。四张桌子坐七个人还多，只是很挤，不过，轮流坐，也不会影响多少。
正摆着，宁主任带着学生过来了，果真是七个人，两个男生，五个女生，其中一个女生个子很高，有点儿黑，长得很端正。我接过宁主任手中的名单就念：
“刘思佳。”
“到！”
第一个就念到了那个女生，我让她坐二组最后，然后依次安排在新座位上。安排完刚好打铃，吴爱婷夹着备课本和书走过来，小声问我：
“你今天中午到哪里去了？”
我嗯嗯哎哎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脸红没有不知道，吴爱婷倒是满脸狐疑，上课铃声响了，我只得离开，不，逃走。
到最后一节课，我的课已经备好，先是重新安排座位，把郑德斌、王斯德、富国兵几个人分散在几个组的前后，让他们上课讲话不方便，把新来的七个学生分散安排，便于融合到这个班集体，然后在黑板上写上周老师给我建议的四条标准，让学生在纸条上写上自己心目中的五个班干部名字，然后喊郑德斌在黑板上写票数，结果，真的是陈昌德最多十八票。成祖洪居然有17票第二，真是出乎我的预料，成绩不怎样，别的好像也不突出，他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选他？富国兵还是前四名，在刘思佳之前，刘思佳七票。后面有很多人六票，我分组挑选了四个人当组长，然后将组长和五位班干部人选留下来，就道德品质、负责精神、学习精神三个方面做了严格要求，声明某一方面出了问题都要换人，然后安排职务，陈昌德担任班长，成祖洪担任体育委员，富国兵担任学习委员，刘思佳担任劳动委员，王丽娟担任副班长，交代了各自的责任，最后留下富国兵，我问他：
“这次同学投票选举班干部，你的票数第四，不像当过班长的人应该得到的票数，想一想是什么原因？我指定你做班长，说明我最信任你，说说看，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富国兵似乎被选举打败了，低着头不做声，我又进一步启发：
“你想一想，道德品质有没有问题？负责精神做到没有？学习上还有没有差距？”
他想了很久才说：
“我有时候喜欢和同学讲话，学习也不如陈昌德那么好。”
我觉得差不多了，临走时再次交代：
“你回去仔细想一想，道德品质，负责精神，学习，三个方面，都有什么问题，认识清楚了，真诚改正，下次选举，同学们会把多数票投给你的。”
我把“道德品质”说得很重，强调了两遍，他应该听清楚了我的意思。
望着富国兵远去的背影，我表扬自己，居然还有这么灵活，原来不知道怎么找富国兵谈话，结果，富国兵还是票数多的几个人，我借机最后留下来，没有明说他的流氓问题，只是暗示，应该是比较理想的方法。
我正在自鸣得意，黎著红从二班出来，跑到我身边说：
“中午那老头是你什么人？”
我说：
“外公。”
他还是追问：
“他带你出去干什么？”
我不知回答了一句什么，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我们一起去食堂就餐，我刚吃完出来，就听见周老师在屋山头喊我向我招手，我跑过去，周老师低声对我说：
“隔壁供销社小吴叫我给她介绍对象，我是答应了，一直没有回话，今天她又来了，我觉得你适合，不，你去看一看，你觉得适合就交往，不适合，就当我没说。”
我只得跟着周老师走到他们家堂屋，孙老师正在洗碗，走出来端椅子我坐，屋里走出来一位很矮的女人，周老师说：
“小吴，这是章老师。”
我手里还拿着饭碗，坐在孙老师端过来的椅子上，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孙老师端了一杯茶递给我，依样回厨屋收拾去了。周老师说了一大堆我的优点，什么工作认真啰，勤学好问啰，为人诚恳啰……我听着都肉麻，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我大胆地看过去，发觉那女人远比我胆子大，直盯盯看着我，我发觉比外公介绍的那女裁缝差多了，起码人家眼神是温情脉脉的，而这个女人，就像我是她的俘虏一样，我有一点儿鄙夷，也许就是我的眼神，她开始说老师的坏话：
“……老师就是孩子王，人家说：‘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女人教书还可以，男人教书，没出息……”
我的头都麻了，不知道周老师说了些什么，我慌慌张张辞别出来，一溜烟逃到寝室，躺在床上想：今天是怎么了？一天就有两个人给我介绍女朋友，难道我就只能找农村的裁缝？要找城市的，也只能找这样的女人？…………想着想着，吴爱婷摸进来说：
“章苏宁，黎著红说周老师给你介绍女朋友了？听说是隔壁生资门市部的营业员？好不好看？谈成没有？”
我霍地坐起来，有点儿生气：
“什么人！还讽刺我们老师，说什么‘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尤其说我们男的不应该当老师！我就是喜欢当老师！”
吴爱婷笑得眼睛都发亮了，故意气我：
“我也听说过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老师不是臭知识分子吗，你还有什么可以挑精捡肥的！”
我气得看着她，她也瞪着眼睛看我，意思是，怎么样？我就这么说！幸好黎著红进来了，他这次没有跟着吴爱婷说：
“听说那女的很傲，一个营业员有什么好傲的！就是国营单位，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说，我听说是供销社，那也不是什么好单位！”
吴爱婷没有再奚落我，而是对黎著红说：
“什么样，我们明天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