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次走访
课间的时候，我问周老师，周老师说：
“这样的学生每年都会遇到，不足为奇。我们一生都是从事教师职业，都要同这样那样的学生打交道，所以，要学会处理同他们的关系，处理不好，他们就搞破坏作用，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的方法是，多找他们谈心，从生活上关心他们，表扬他们的进步……”
周老师还没有说完，吴爱婷就插进来说：
“周老师，我就看不出郑德斌有什么优点，哪怕一丁点儿都找不到！”
周老师笑了，低下头写了几笔，又抬起头对我说：
“小章啊，要了解一个困难学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访。”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吴爱婷就说了：
“周老师，什么叫走访啊？”
“就是到学生家里去了解情况，同他们的父母亲交心谈心，老师和家长结合起来进行教育，这样可以了解学生的性格特点，针对性进行教育。”
我明白了，小时候就有老师到我家里来过。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如何对郑德斌进行家访。放学的时候，我在班上问：
“有谁知道郑德斌家住哪里？”
很多同学一起说：
“成祖洪！他们住隔壁。”
我叫成祖洪带路，他似乎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答应。就在我们住的道班废弃的房子前面，秋天，沟里的水已经干了，成祖洪从沟里过去，说是近些。我只得跟在他的后面，沿着一条不高的堤坡往南走，似乎没有多远就到了。成祖洪指一指一栋破房子，他跑回去了。原来他们真的住隔壁。
门虚掩着，我不敢直接闯进去，又不能去问成祖洪家，就走到右边那家人，看见一个老婆婆在扫地，就问：
“这位婆婆，请问您：郑德斌他们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老婆婆直起腰，拿眼光了我两下，指着一个女孩子说：
“那不是他的妹妹——”
我望过去，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背着书包，一蹦一跳，书包在身后一甩一甩，两个小辫子也是一跳一跳。乘她推门的时候，我走过去问：
“小朋友，你是郑德斌的妹妹吧？”
小女孩停下，转头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和郑德斌一点儿都不同，很温和，很惊讶，很胆怯的眼神，然后放心了：
“您是我哥哥的老师吧，您坐，我去喊我爸爸。”
这时候，郑德斌从后门进来，拦住小女孩，对我说：
“我爸爸上班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眼神没有了那天的凶恶，意思是，你见不到我爸爸，回去吧。我有些失望，但是，既然来了，就至少把他家观察一下吧。不对，见不到爸爸，见妈妈也行啊。我问：
“你妈妈呢？”
郑德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她早死了。”
我有点儿不相信。想到屋后看看，郑德斌拦着我说：
“我们家穷，没有什么可看的。”
我说：
“那你带我看看你的房间。”
这次郑德斌没有阻拦，带我走进左边的房间，靠近墙边有一张床，那哪是床啊，是用树桩栽在地上，每根树桩都是选的那种有分叉的树枝，然后用竹子绑在树丫上。我掀开被子一看，稻草都露出来了。我问：
“郑德斌，你就睡这里？”
郑德斌把头一甩，说：
“怎么呢？睡不得啊？我们家就是这样！”
我再打量站在旁边的小女孩，虽然是红格子外衣，可是，有几个洞都没有补，裤脚还撕了一个口子，深秋了，依然打着赤脚，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呢。我是穷人出身，见不得这种情境，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强忍着，走到堂屋，除了一张破桌子，两把破椅子，空空如也。我问小女孩：
“小朋友，你叫什么？读几年级了？”
小女孩的眼睛真是晶亮，搀着郑德斌的胳臂，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朝郑德斌歪了一下头说：
“我叫郑德梅，读五年级了。”
天就要黑了，还没有烧火，他们怎么吃呢。我说：
“带我到厨房看看。”
郑德斌真的把我带到厨房，筲箕里有现饭，还有一碗可能是中午没有吃完的青菜。我卷起袖子，拿起锅铲，就开始洗锅，我一边洗，一边对郑德梅说：
“郑德梅，家里还有什么菜？我来帮你们做饭。”
其实，我在家里也没有做过什么饭菜，了不起就是炒现饭，有时候乘大人不注意，偷偷地炒油盐饭吃。对，有一回炒过白菜，还吃出一条毛毛虫来。
我正准备点燃草靶烧火，一个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郑德斌！又把谁带到家里来了？”
郑德斌转过头去，我也站起来，我刚要说话，郑德斌抢着说了：
“爸爸，这是我们的班主任章老师。”
那人抢过来，握着我的手，把我从厨房里拖到堂屋，按到那把破椅子上，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摆了摆手：
“我不抽烟。”
那人说：
“抽一根，真的不抽？”
说着，又把烟装进口袋里，把郑德斌和郑德梅拉到门外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郑德斌和他妹妹走了。他回到堂屋，拖过另外一把破椅子，凑近我的身边，刚准备说话，吴爱婷进来了。
“章苏宁，你怎么比我先到啊？”
我看着吴爱婷，惊愕了半天才说：
“我是要成祖洪带我从我们住的道班前面跳沟跳过来的，很近，五分钟就可以走到。”
吴爱婷喘了几口气，郑德斌的爸爸用眼神问我，我起身指着吴爱婷，又指着郑德斌的父亲说：
“这是郑德斌的数学老师吴爱婷，这是郑德斌的爸爸。”
郑德斌的爸爸把椅子让给吴爱婷，自己出去了。我打量了一遍吴爱婷，说：
“你怎么也来了？”
她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怕郑德斌又打你。”
我刚要问她怎么来的，郑德斌的爸爸端着两把很好的椅子进来了，一把放在我的旁边，把我拉到那把似乎是新椅子上按下，另外一把则请吴爱婷坐，他自己依然坐那把破椅子，吴爱婷还在喘气，说：
“我听说你走后，就问卢贤春郑德斌的家怎么走，卢贤春说她虽然是郑德斌的小学同学，但是不同队，又问二班的一位女生，她们带我从曾埠头街上走，经过新道班，沿着斗闸公路走了好久，才问到这里。”
郑德斌的父亲又出去了，吴爱婷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起身到郑德斌那个房间瞄了一下，又到这边瞄了一下，然后把椅子端到我的旁边说：
“这么穷啊！”
我歪过头轻声对她说：
“郑德斌的母亲早就死了。”
吴爱婷一愣，“喔”了一声，郑德斌的父亲就进来了，端着两杯茶，一杯先递给吴爱婷，一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吴爱婷则只是捧在手里。郑德斌的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
“不好意思啊，家里实在不像样子，不过，这茶是隔壁借的，茶杯很干净。”
吴爱婷象征性抿了一口，说：
“郑德斌的爸爸，我们今天来家访，是想了解一下家庭情况，和你联系，我们一起教育郑德斌……”
这话应该我这个班主任来说，真是惭愧，竟让吴爱婷帮着说了。
“我知道，两位老师是为前天我儿子拿刀杀人的事情来的，那天他回来跟我说了，我罚他跪了一个小时，狠狠打了他一顿。我知道，是我家教不好，教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您们这么晚了还跑到我家里来……”
我本来不是因为郑德斌要杀我才来家访的，于是打断他的话，说：
“我们这次来找你，不是来追究郑德斌的责任的。我们想了解郑德斌的家庭，了解你，想知道郑德斌的个性，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相互配合，做好郑德斌的思想工作，让他专心学习，不断进步……”
我们正说着，郑德斌提着一个木桶进来了，郑德梅则抱着一瓶酒，郑德斌的父亲接过那个木桶，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四盘菜来，热气腾腾，摆在桌子上，接过郑德梅手中的酒，说：
“梅儿，去，拿两个酒杯和几双筷子来！洗干净啊！”
郑德梅跑到厨房一会儿就拿出来了。郑德斌的爸爸拉着我的胳臂说：
“章老师，不成敬意，来，吴老师，这是叫郑德斌在馆子里端的，还是热的。”
我们推辞了半天，郑德斌的爸爸实在是过于热情，我们只好坐到桌边来。他跟我筛了一满杯酒，我说：
“我从来没有喝过酒。”
这话有点儿假，小时候偷过父亲的酒喝。
“男人嘛，总要喝点儿，我是天天都喝，你看，我中午喝了现在才醒酒。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他倒是没有劝吴爱婷喝酒，从木桶里端出一碗饭，双手捧到吴爱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吴老师，您别见笑啊，我们是大老粗，但是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小孩我也从来不护短，你看，我打的伤还在。”
他拉过郑德斌，要掀开背后的衣服，我拦住了，说：
“我们相信你。”
他坐下，举杯和我喝了两口，他的杯子就空了，他打开瓶盖，我怎么也拦不住，先替我酌满，然后自己酌上，举杯就喝，三杯下肚，拉过郑德斌说：
“德斌啊，你母亲死得早，你要听话……”
他哽咽了一下，端起杯又喝完了，然后自己再酌满，这次没有管我，用筷子指着郑德斌说：
“今天两位老师来了，都是为了你好，想要你成人，我没有指望你将来能考取什么学，但是，至少要懂得怎么做人。前天你做的那事，就是犯罪的前兆。人家不是说吗，养不教，父之过。我们这里有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的事情。小时候到邻居家玩，鸡窝里跳下来一只母鸡咯咯哒叫，走进一看，生了一个鸡蛋，看见旁边没有人，就偷出来，又怕别人看见，就把鸡蛋放到膝弯弯里，一跳一蹦，小孩嘛，大人都以为是蹦蹦跳跳到处玩，回到家里，从膝弯弯里把鸡蛋拿出来交给母亲，母亲很欢喜，说：‘我的儿真乖，晓得把鸡蛋放到膝弯弯带回来。’从此，小孩见到鸡蛋偷鸡蛋，见到钱偷钱。后来胆子大了，偷到官府的金库里去了。捉住没得呢，捉住了，最后要杀头。临刑前别人问他还有什么愿望，他说想见母亲一面。见到母亲，母亲泪流满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我还想吃一口妈。’母亲嘛，爱子心切，真的解开衣扣，让他吃奶，他一口咬去，把母亲的奶子咬下来了，说：‘就是你！当初我偷鸡蛋你要是打我一顿，我就不会有今天了！’你现在打人，还想拿刀杀老师，我们要是不教育你，你将来懂事了，你就会怪我们……”
天很黑了，我们辞别出来，郑德斌的爸爸一直把我们送到公路边。我在公路上跳了几跳，心情很好，一阵夜风吹来，酒似乎醒了一些。吴爱婷在身旁走着，说：
“你发现没有，郑德斌的爸爸那衣服，就像剃头师傅的当刀片，油晃晃的，脏死了，还要我喝茶吃饭，我一点儿都吃不进去！”
我倒是没有注意这些，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退着走，一边说：
“他爸爸倒是一个很豪爽的人，也很配合我们，只是，没有问郑德斌的性格是怎样的。对了，他对他爸爸倒是恭恭敬敬的，他妹妹也很依赖他。”
“当然啰，他们是父子兄妹嘛，不好，难道是敌人啊。”
终于到寝室了，吴爱婷没有回她自己的房间就跟我进来，一进来，吴爱婷就对黎著红说：
“你猜，我们今天到哪里去了？”
黎著红也是，怎么也得装着不知道，让吴爱婷高兴一下，他马上就解开谜底了：
“我知道，你们到郑德斌家里走访去了。”
吴爱婷还是很兴奋，继续她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郑德斌家里是什么样子……”
正说着，路传杰进来说：
“詹校长回来了，叫我们晚上去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