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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难鉴往昔

小说: 端看风华不见他 作者: 三叹三声收 字数:3441

  却说高启与王夙离开座位,在杨基几人的注视下,去往了先前小二所指的那个方向。

  王夙走快几步先行于高启,临近那块绣了花鸟水木的帘子时忽地滞住了脚步,迟疑地回头看看高启。高启却不以为意,挥了挥手。

  伸手撩开了门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柏木四景屏风。王夙领着高启绕过屏风,一张灵芝纹形画案摆于正中间;上方一盘榴开百子盆供;边上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里头插着满满的五彩绣球花;隔间两端是几张同外边相似的方桌,却空空如也;西墙上挂着一副《锦鲤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一眼还辨不出是何人墨迹。正疑惑着,抬眼间才发现一扇门,它轻掩着,随着东窗中徐徐吹进来的初春微凉的风,它一开一合着,发出不大的声响。

  高启上前,屈指轻扣门,木板脆响。

  门内一个破锣嗓子立即大声应:“进来!”

  高启悄悄推门,里间也是和他们所在这个隔间一样风格的一块不大地方,却被一面足以挡住所有妄想朝内窥看的视线的大理石浮雕屏风死死护住屋内一切,而那两旁装饰着与高启屋内极其相像的枫木纱灯。

  这样一个排场——整得这么神秘,进个屋子见个人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的。二人都在猜测着究竟是何人,还称是高启故友?

  “请问……”高启正欲开口询问,竟又被那把声音打断:“你们过来!”

  负手绕过屏风,行至中央,只见一人着赤袍玄肩端坐在上座,一头青丝高束起,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位小厮模样的人,目测便是方才的公鸭嗓子。那坐着的人听闻声响,放下手中的狼毫,搁至于案边一只翠绿的荷叶玉笔洗沿角,而后缓缓抬脸——

  高启与那人的眼神相对的同时,脸色煞白。

  他身形一晃,便往后一跌,险些站不住。待王夙看分明他的正脸后也是骇得不轻,但却处变不惊,稳住情绪后,忙伸手扶住高启。高启倏地一个使劲,双膝用力着地,竟连带着王夙也一起跪了下来,两人几乎是狼狈地跌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忆起了今日清晨睡回笼觉时,迷迷糊糊梦到的那个场景。

  百卉楼的胭脂香仿佛还萦绕在身边,阵阵刺鼻。

  弹指间场景瞬间变换。

  是一间室内,高启见一张山字屏嵌瓷花卉图床上,静静躺着一袭海棠红。

  不一会儿,那抹颜色颤颤地动了几分,却转眼又失了动静。

  床上的人微微睁开如墨的双眼,他抬手,撩开遮挡住视线的长发,环视着周围——

  眼前是陌生的一切。

  高启站在房内,也在悄悄地打量,心中惊奇着,那厢人的眼睛曾数次扫过自己,却并没有停留片刻。

  却就在床上男人转醒之时的左右光景,雕花朱门倏地应声而开,一位小厮端着一盆热水适时走了进来,好像知道房内人已经醒了一般的巧合。他放下铜木盆,转身将门掩上,复再拾起,往高启的方向走来。后者刚想让开,却来不及——不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厮越过自己的身体,径直走向了床边!

  高启一脸见鬼了的讶异表情——确实,确实是见鬼了!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透明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房内的两人,没有一个看见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高启百思不得其解。

  小厮只是履行职责,半声不吭地服侍着那位美人。

  男人按捺不住,小声悄问:“请问……我现下身在何处?”

  “回公子的话,这里是宫内疏影阁。”

  “宫内?”眉间生出疑惑。

  “正是。”

  他用青盐洗了牙,接过小厮浸湿的面巾净了脸,又缓缓问道:“我……休息了多久?”

  “公子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已是申时。”

  双瞳中略显迷茫,他喃喃着:“昏迷……”

  还未及那男人多想片刻,就在此时,高启听闻外头太监的一声尖锐的通报声:“皇上——驾到——”而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就跪倒在地上准备迎驾,边上的小厮闻声也忙将木盆放在红木盆架子上,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那床上的人却仍是淡定地坐着,没有动作。

  俄顷,一身明黄龙衮的皇帝撩袍迈了进来,竟就直直地“踏”过高启蹲下的身子,立于厅中。

  高启的身子开始闪烁。

  这是梦……这是梦……高启不断提醒着自己,想要忽视所看到的一切不寻常的事情。心心念着就伸手往大腿上掐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了过去,什么也摸不着。

  好,很好,这就是梦,自己好好的呢。之前难受地上吐下泻,好不容易才进入的梦乡,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欲命平身,忽见那从青楼救回的男子还正正地坐在床上,两条白皙的双腿挂在床边,微微晃动,一张绝色之颜仍是没有血色,他正歪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皇帝蹙眉:“见了圣上,缘何不施礼?”

  高启一惊,因为他认出这把声音是上一夜的梦境中,自己发出的粗犷男声。

  床上男人懒懒道:“圣上是什么?”

  话音刚落,皇帝的眉头又更深了一些,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故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称皇帝。整个天下,朕最大。”

  “唔,”男人做恍然大悟状,“如玉皇大帝一般?”

  皇帝心觉居然这天下有人会不知天子为何意,真真是可笑,他怀疑这个男人在戏弄他。于是,他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带着审视的。“是。”

  男人却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而是转头道:“你还没让他起身呢!”

  皇帝不知该笑他天真还是无知,他绷紧脸:“你并未施礼。”

  “要我叩首高喊‘皇上万岁’对不对?”男人不怕死地晃着双腿继续道,跪着的二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觉得奇怪,百姓们听闻圣上之名就吓得掉了胆,见了圣上更是不用多说……他们还得行叩拜大礼、高呼这些不实际的东西——万岁?凡人能活到百岁已是奇迹,何来千万岁这样的妄想呢。倒不如说些实际的,例如治国有方,为人明察等等,天天把这些虚的东西挂在嘴边有何意……唔唔!”男人正说着起劲,突然就被小厮一脸惊恐地捂住了嘴,不让他再吐出半个字眼来。

  而这厢的皇帝,倒是没有意料中的龙颜震怒,只是一脸平静地听完,低眉思忖了一番,便略带赞赏地看着那人,眼底生出的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放开他。”小厮不敢抗旨,忙又乖乖跪好。

  “平身吧。”而后,他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那个绝代佳人,只听他道:“好一番大不敬的言语!但却句句有理……呵呵,你还真不是一般人。”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竟又跳跃到另一桩事上:“是你救了我?”

  “怎么?”皇帝挑眉,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恩公!”男人突然软软地叫了一声,然后突然兴奋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却不想被上方的瓷栏杆创到,噗通一下重新摔回了床上,他揉着脑袋直喊疼。皇上见状心一紧,赶紧上前扶起男人查看伤势,拂开那人的手,见额头上只是淤红一小块,其余没什么大碍,就舒了一口气,刚想说话,被男人拽住了袖口抢先说:“恩公!既然是你救了我,我可以助你完成一桩心愿!我是神仙呢。”

  皇帝看着他亮闪闪的毫无防备、毫无戒心、毫无杂念的双眼,狠不下心来,只好拢了拢男人从肩头滑落下来的衣裳,并没有听进去他的“疯话”。

  男人看着皇帝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便知他一定又不置信,“为什么你们凡人都不相信我说的事实呢?我真的是仙!”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信口顺着他的话道:“也罢,你是什么仙?”

  男人展颜:“我啊,是在一千年里,每逢冬日汲取晨露为精华最终修炼成功的寒梅仙……”

  “为何降临凡间呢?”皇帝忍俊不禁。真会编笑话,若真是神仙,怎会落入青楼当一贱妓?

  “这……因,因为桃精贪恋我美色,有一次我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瘪,他、他就……”男人的贝齿碾着唇,“他就诬陷我……害我被王母降罪驱逐出仙籍并打入人间,好好忏悔……呜……但、但是,虽身为堕仙,我的功力却未全失哦。”可是能不能使出十分的法力,他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轻叹:“叫什么名字?”

  “名字?”男人一时脑袋空白。

  “是啊,你的名字。”他重复。

  “名字……”男人的目光突然间失去了焦距,晦暗如深,宛若永不见底的深洞,“呵……忘了。”

  “忘了?”皇帝扬声询问,“……你是在戏弄朕么?”自己的名讳都能遗忘?

  “我……在被驱逐出仙籍、打入凡间的那一刻,就没有任何身份了……”男人怅然所失。

  皇帝哑口无言,旋即像是宣布一件大事似的道:“既然你是梅仙,那么……便叫临梅罢。”

  “临梅?我的名字?”

  皇帝应:“往后,你就叫临梅。”

  ……

  那时的高启在梦中,愣神一般看着这个男人与皇帝的交谈,好似在看西洋镜中的不思议画面一般。渐渐的,梦境开始模糊起来,已经分辨不清人形,最后,他便被剧烈的“咚”一声重物坠地声惊醒了。

  -

  从飘远的思维中脱出,那句“皇上”已经顶到了舌尖,却被高启生生咽了下去没有吐出来。不知为何,他就是叫不出口。

  他侧眼看着王夙一脑袋磕下去:“见过皇上——”

  “平身吧。”朱元璋看着桌面上以荷叶为纹饰,以美玉为质地的笔洗,淡淡道。

  “谢皇上!”二人施施然起身。

  朱元璋随着他们的动作起伏缓缓抬眼,神色如常地扫过面前的王夙与高启,没有任何表情。旋即道:“知道朕缘何出宫,又是为何召见你们么?”

  王夙俯首:“恕臣愚钝。”

  高启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朱元璋的眼睛。但他总觉得此次见朱元璋,有什么地方不同,有什么地方极其怪异,却又实在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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