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角立着一只掐丝珐琅嵌宝仙鹤香炉，仙鹤曲颈高昂，神采奕奕，立于圆炉；其通体碧绿，鸟喙鎏金，雀尾编丝镶嵌宝石，典雅气派，富丽堂皇，袅袅吐着香烟。
朱元璋不紧不慢地问道：“知道朕缘何出宫，又是为何召见你们么？”
“恕臣愚钝。”
“朕今次出宫，是为了能赶上江湖上这场有名的比武大会。”阴冷的声音说着，从描金西洋花草纹扶手椅之中堪堪起身，“而你们……”朱元璋将尾音拖长，而后负手绕过乌木牡丹缠枝卷书案，行至二人身前，平视他们。
“而朕要你们，取下那擂主之位！”
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掷地有声。
高启微微抬眼，只要是面对朱元璋，他都无法淡然地注视着他。可是今次他却将他看了个全——朱元璋站在自己面前，隐隐少了以往那份压迫感与只属于帝王的气势。
王夙神情微怔：“臣斗胆问一句……如此，所为何？”
高启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和田玉挂饰，看着朱元璋平滑的眉间，回道：“回陛下，我与王大人皆不谙武功，此等要求，怕是……”
朱元璋开口断然道：“若朕未说错，王大人乃江湖高手“利刃斩”后代，吴所执的门下爱徒吧？”
——此事得追溯到几十年前。江湖之中，流传着三位人物，他们各自所称“利刃斩”——擅用刀剑；“枉贪欢”——擅于蛊毒；“指尖杀”——擅长暗器。江湖人士若能投入他们的门下学技，日后便一定能成为数一数二的高手。于是在那时有数不清的人在寻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三人，却总是无获。但这许多年过去，一直有传说中的“利刃斩”后代、“枉贪欢”后代与“指尖杀”后代出没于江湖间，继续培养下一代的武功高强之人。
王夙听闻立即变脸，无奈正欲跪地领旨之时，便听得“叮咚”一声脆响。
高启无意间将腰间的挂饰碰落在地了。和田白玉落地轻响，正巧滑落在朱元璋的脚边。
他急忙弯腰去捡，却先一步被人拾了起来，捏在手里端看：“得亏没破损，不然就该可惜了……真真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也，颜色纯净，质地细腻。”赞赏完，递还给了高启。
高启毕恭毕敬地道谢后，稳稳地接过，攥在手心里。
他的手心一片湿润，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朱元璋迈着步子，扭身又往桌案走去。
倏地，王夙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死命地拖拽着，他疑惑地转头看向高启，只见后者握着挂饰，正在暗暗比着手势。王夙瞬间就明白了高启所比划的：
这人不是皇上。
左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之上。他不敢作声，转头盯着高启的眼睛，看着他满眼坚定的目光，最后选择相信他。下一秒，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动身。
朱元璋的手拂过书案边缘的花纹，宝仙鹤香炉中腾起的香烟被剑风所及，颤颤地打了一个圈，复又徐徐向上升。
他的脚步一滞，然后不动了。
那个大嗓门的小厮开始扯着嗓子就嚎叫起来，嘶哑难听，震耳欲聋。被朱元璋一记眼刀狠狠刮过去，他立即噤了声。
“呵，”朱元璋轻笑，“终究是没有李德升就不行啊。”
“陛下。”高启将“陛下”这两个字吐得格外清晰、突出，“您今日所言所行，可谓是漏洞百出。”
朱元璋挑眉，脖颈处微凉：“哦？”
“其一，”高启如晴空寒星般的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款款道：“真正的陛下，惯用左手。”
朱元璋眸色深沉。
“其二，”高启捏着挂饰，抚过层层纹路，“真正的陛下，因习惯性皱眉，眉间应有深深的‘川’字褶皱。”
“其三，臣腰间配饰——”高启嗓音低沉，“乃真正的陛下所赠！”
但不得不承认，其实真正让高启起疑心的，是他看他的眼神。
“哈！”朱元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高季迪啊高季迪，还真是小看了你……原来方才的小失手，是为了试探我？”
高启将羊脂玉收入袖口，正眼瞧他，算是默认。
“呵呵，真是失策。”朱元璋转了个声，王夙立刻手上用力，刀锋上渐渐有殷红的血丝渗出。“想不到你和朱元璋，关系比我想象中的……”
高启紧声打断，厉声问道：“你是谁？”
“麻烦请你这位不友善的朋友将架在我颈间的小刀拿开。”
王夙闻言气得咬牙，更加使力，高启道：“王兄，莫伤了他。这是在酒楼，量他不敢做出格。”王夙左思右想，这才悻悻收了剑，“兵”地一声收入鞘中，但扔捏着剑柄以防万一，眼睛也一刻不离他半分，跟盯着猎物的猎豹一般时时刻刻地警惕着。
只见那男人背过身子，抬手，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卸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那人将一张完整的人皮摆在了桌案上，抹了一把脸，活络了一下皮肤，转身将真正容貌亮相，唇角微扬。
王夙在看到其正脸的那一刻，松了眉宇却高叫起来：“你……你你你……”
“王兄，又见面了。”那人满脸笑意。
“操！你为何……”王夙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思路。他只知道这人便是那日水牢事件中，救了高启的那位大人！
“做个自我介绍罢——原户部侍郎苏谢，苏溯之。”苏谢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弯弯的眉眼间尽是善意，宛如一头笑面虎。
王夙走到高启身边：“附耳过来。”而后低声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了高启。后者一脸惊讶，待消化完全了王夙的话后，一脸疑惑地问苏谢：“敢问苏大人……为何乔装皇上的面容而召见我们？”圣上的脸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易容的，此事非同小可。
苏谢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便都交代了个清楚：“因为我想要借你们的手，除去朱重八！”
王夙开口：“所以您让我们夺下比武大会的擂主之位是为了……？”
“为了能收拢江湖的顶尖高手。”
高启失笑：“缘何是我们？”
“这也只是个巧合，因为我正巧知道你俩在这个时候出宫，于是便收集了你们的一切信息与动向。”苏谢回答。
高启叹气，妄想劝诫：“苏大人，其实不必如此夸张，皇上他也是……”
苏谢抬手：“不用说这些，想杀朱重八的人遍天下都是。他的皇位坐的也不稳当罢，与如此多的人结下深仇大恨，杀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午夜也不怕冤魂上门扰他清梦！”
“……”高启苦恼，他并不想与朱元璋为敌。他们俩不是一路人已经庆幸，若是再对立两端……他不希望这样。
“——一句话，帮是不帮？”苏谢的双眼浓的似一滩化不开的墨。高启刚想开口委婉拒绝，却被王夙抢先一步：“我们帮！”
苏谢这回倒问：“哦？王大人能答应得如此痛快？莫不是转头便去上报了朱皇帝吧？”
王夙轻叹：“王某是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不瞒苏大人，我父母虽在我小时便双双而去，但与我有更深养育之恩的养父养母却是因为朱元璋而惨死。此等大仇怎能不报！于是我千方百计入宫，步步攀登终于成为皇上心腹，深得其信任，就等某日时机一到便可了却心愿。就算没有苏大人，终有一日我也一定会了了此血海深仇的。再者，苏大人亦是救命恩人，所以，我们参与。”
“……哈哈哈哈哈！”苏谢闻言仰天爽朗地大笑起来，一掌拍在王夙肩上，“很好，很好！我果真是没有看错王兄！此为你我二人的君子协定，就让我们携手共除朱重八，让他也尝尝如此生不如死的痛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