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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最恨情牵

小说: 端看风华不见他 作者: 三叹三声收 字数:2806

  遥远天际又开出了一片片的霰雪,纷纷扬扬自云中落下。高启驻足,伸手拂去衣上雪花,顺势推开了雕花朱门,门“吱呀”应声而开。

  王夙蓦然睁眼,像是惊醒了一般。

  “王兄,醒了。”高启柔和的声音传入王夙耳中,他微微偏头,神情微怔,眸中还是一片混沌,隐隐约约看得见一袭雪衣正朝他靠近。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

  “王兄,不碍事的,躺着便可。”

  不让我起,揉揉眼睛总可以吧?王夙心想,从薄被中抽出一只手来,揉捏着双眼,也许是才清醒的缘故,所以眼睛才看不清明。

  张嘴打了一个不太雅观的哈欠,干涩的双眼被突然漫上的水汽刺疼地使他用劲眨了眨眼,待那股难受劲过去后,他问道:“我怎么……突然就躺着睡下了?”

  听他这么一问,高启心觉好笑,微偏一边唇角:“阿莫这孩子,往你身上施了催眠术,你倒是生生睡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王夙惊讶。想不到那臭小子还会这等奇门盾术。

  “是。兰公公背着你随我回府的。”高启答。

  “那么……这是在你的府邸?”

  高启颔首。王夙“哦”的应了一声,皱皱眉:“阿莫那臭小子呢?”

  “兰公公领去了。”高启且道且伸手取来了一旁桌角边的青花瓷瓶,捉在手心,微微俯身,抽出一张檀木雕花矮圆凳,“手。”

  “嗯?”王夙疑惑地挑了半边眉,一脸木讷,但仍是将垂在一边的右手探了过去。

  高启撩袍坐了下来,弯腰敛眉的一瞬间,窗外有一束金光透过朱窗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眼睑上,本不怎么显眼的眉睫此时仿若被镀上了一层细细的金沙,那光芒更是晃痛了王夙的双眼。他偏头,待回神,自己带伤的手已被高启握在了手中。

  男人的手,略有些粗糙,却不同于他常年握剑的遍布了老茧的手。他的指甲圆润干净,仔细看便发现右手握笔处生着深肉色的老茧,却并不突兀,骨节分明,很是好看。高启解他手上的纱布时怕弄疼了他,单手缓缓控力,小心翼翼,十指指节便微微有些泛白。

  将纱带放于一边,王夙见他翻看了他的剑伤后取过药瓶,用牙轻轻咬住红塞头,拔出,接着熟练且细心地替他上药。

  王夙则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启,他那牵着唇叼着大红布塞的模样,让他不禁联想起他的猫儿。没错,此刻的高启就像一只小猫般,那爪子挠得他心都暖起来。

  高启吐了塞子,暂封上青花瓶。

  “答应了往后每日替你换药的。”他忽道。

  “嗯。”

  起身,他唤来临门而立的凭笙。须臾,见后者毛手毛脚地端进来一盆热水,安放于木盆架子上,待他退下后,高启将纱布置于清水中涤了三遭,方才取出,拧干,又坐回圆凳之上帮王夙缠妥了。手劲不轻不重却是刚好,并没有让他感觉不适。

  放稳他的左手,高启复又牵过他摆在一边的另外一只手。

  他重复了之前一样的步骤。

  而这厢,王夙的表情像是被魔怔了般,半分不动。

  高启给他上药的样子,很……很是认真啊。

  -

  不知何时,更不知是何人停了外头飘飘洒洒缠绵心头的细雪。

  朱元璋处理完毕有关贺千云后事之事,一抬手,竟见散乱一桌的折子中,静静躺着一枚物什,在一本暗红色的奏折下露出了它透白的一角。

  “如此上好白玉,确实像极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啊。”

  伸手轻抽出,执在手中用拇指细细抚摩着。这细润的触感通过指尖,细细密密地洒在他心底。

  龙案之前的朱元璋薄唇微抿,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右手忽地攥紧了物件。

  窗外四声子规高唱着掠过,影子划破屋内两人异常的沉默。

  直至高启拍拍手,掸了掸衣裳,抬眉对上他的双目,王夙依旧是神情愣怔。

  鼻息交错间。

  “王兄。”

  高启轻唤。

  王夙闪了闪双眼,倏地回神就与高启打了个照面。

  他心中莫名一紧。

  突然,“唰”地大幅度动作掀开被子,陡然起身下床,随意将双脚踹进布鞋竟就“蹬蹬蹬蹬”地在高启疑惑的注视下再一次仓皇地逃离。

  至始至终缩在暖炉底下的猫儿也叫着追了出去。

  高启轻笑着摇摇头,也许他和王兄是二路人吧,不然怎会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神一转,瞥见床脚边静静地躺着一封黄皮书信。他弯腰拾起,习惯性伸手抖了抖上面虚无的尘灰,见上头没有署名,细细看,信脚处题着一个苍凉的蝇头小楷:“王”字,思忖着该是王夙遗落的吧。捏着信笺,举步踱至门外。

  “将此信交予大理寺王大人,切勿保管好了。”

  “是,大人。”侍从双手接过,高启见他正转身,下一刻便“噗通”跪在了地上。

  他无意抬眼。

  “臣叩见陛下!”

  仍是这一眼。

  由来是薄情水流,由来是自嘲多情,由来是作茧自缚。

  朱元璋拂过一缕霞光,上前几步:“平身罢。”

  “谢陛下!”

  侍卫起身后持信退下了。

  高启低垂眼帘,指尖轻抚衣摆,转眼,暨见面前悬挂着一串物件。

  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诧异地抬眼,用眼神询问着朱元璋。双唇开开合合。最后咬唇,始终未说出一词。

  “这是属于你的。”朱元璋道。看着他惊诧难解的表情,并未有半分举动,就催促道:“还愣着作甚,收好。”

  清风携过一翦金碎,悄落窗棂前。

  曾记,彼时得闲对玉案,形单影只伴着孤灯一盏,眼前的纸灯笼,桌角玉灯奴烛台边的青花瓶金疮药,案边置放的一枰残局,以及腰间透白如玉的挂饰¬——指尖摩挲的是回忆,不管不顾地闭眼妄将那一个剪影描入梦里,却不知真正入梦的又是何人。

  这份来路不明,朦朦胧胧的情愫在一个谁都无法确定的融雪之刻悄然暗生,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他不知,甚至连高启本人都无从知晓。不知所起。

  可他怎不知,那个人心心念念的,便只有天下?也许留在他心里的,只是很多年以前那个粗鲁地帮他接上断骨的男人罢。

  敏感的指腹触碰到冰冰凉凉的东西,他反射性地手指一缩,轻颤。最后,牢牢握入了手中。

  “皇上遣人送来便可,大不必劳驾亲自临舍。臣,受不起。”

  之于眼前这位清凉如水、淡泊名利的男子,朱元璋的心情,是复杂的。

  不论是桃园再遇,还是围场秋猎,庭院赠玉;亦或是上元节时,华灯如昼;以及青烟暖炉,对弈深更。还有,在那个天下暴乱的年代,多么美好的初遇。

  其实关于他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霞光之下的他,深雪之中的他,桃林之间的他,暗夜之外的他,轻雨之前的他。

  他并不是一个舌灿珠莲,能说能辩,八面玲珑之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文弱书生,一身洁净到底,才倾天下,却一点也不聪明,不圆滑,不懂得深宫如牢笼,人心如城墙的道理。在这人人都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甚至连天子本身也是一枚棋子的大明王朝,有太多太多他看不懂的机关算尽,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看不透彻的人心悱恻,离心离德,分崩离析的人格,也撕不开那些贪吏猾胥以笑封缄的伪装。在宫廷中行走如履薄冰,一言一行必细细斟酌,因为自打迈入这个监牢中,这项上人头,便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

  都说,人,若是身处这笼炉中,便是要断了魂的呀。

  然则高启,早已看透百态炎凉的朱元璋是知道的。他对于这个叵测之地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存在。他太过干净,太过单纯,就像是在不可见底的幽深潭水中开出的唯一一朵芙蕖。宁静而幽雅,清冷而温润,并非世俗一辈,只是静静往那一站,便已教人错不开眼了。

  所以连王夙这等早已在外摸爬滚打许久,察言观色,拿腔捏调乃是家常便饭之人,都死死拽住高启的衣摆不放。

  他只是惊奇在皇宫中仍有这样纯白清透的人。

  他只是怕终有一日连他也会被污浊了。

  他只是想在牢笼中结交一个唯一可以成为朋友的朋友。

  王夙,他,只是不想陷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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