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王夙高声问了一句，身子已然警觉地成了弓形，犹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不是风。
那参差不齐的树丛又颤颤巍巍地动了几分，停住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王夙已失去了耐心。
“再不快快现身，老子就让你失身！”
听到这句话，那端又抖动了下，而后，一只手堪堪地探了出来。
“出来！”
当王夙和高启看见来人，皆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是一个小孩儿。
那小孩儿的脑袋上斜着一个小小包子发髻，两撮柔顺的刘海懒懒地搭在额前，秀气的双眉下是狭长却炯炯有神的眸子，圆圆的鼻头冻得通红，在小脸不偏不倚正好的位置镶上了一张樱桃小嘴，约莫十一二岁的光景，生得倒是伶俐可爱却让人愣是分不清这小孩是男是女；肉肉的脖子上戴着一圈暖和的柳黄围脖，身着栗色镶灰绒边短袄子，腰间佩着一条褐色挂饰。下身是秋黄色棉裤，脚蹬一双绒边小圆头矮靴，他正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高启看着看着，“啊”了一声。
这孩子，可不就是那日在御花园看见的……
王夙挑了半边眉，奇怪道：“你鬼鬼祟祟在树丛里作甚？”
那孩子绞着手指，嘤嘤答：“我，我和郑公公来的……我……”
王夙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就好笑，本就爱猫爱动物爱孩子的性格，看见这小孩乖巧的样子也心生怜惜，道：“别急，别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莫。我娘叫秋雨，人道‘莫为秋雨叹’，便有了这个莫……为叫得顺口，便在前头安了个‘阿’字。”
“阿莫。”王夙喃喃着，“好，阿莫，来，到叔叔这里来。”看着阿莫听话地走了过来，问着：“怎么以前都没见过这孩子呢？”
高启道：“你才入宫没多久，自然是没见过。”
听高启这么一说，王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一个恍然大悟的拖长的“哦”字出口，然道：“……我似是想起了，他就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那日贺将军……”无意间瞥到阿莫忽然黯淡下去的双眼，他倏地噤声。高启无奈地叹了口气，颔首，算是默认。
王夙了解了，就没再多嘴，扭头看向阿莫清澈的双眼，随口不经意地一问：“是宫中哪位贵人的子嗣？”衣着也不普通，且生得精巧，想必是大户人家闺女的后代吧，又或是……难道他是位皇子不成？
高启面色一僵，忙抢道：“皇上尚未纳室。”
王夙应了一声，就听阿莫答：“我……我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的。爹娘去的早，舅舅还要抚养他们家三兄弟，就把我搁戏班了。练，练戏可苦了，又要吊嗓子，又要练功夫，我天天被师傅打，一背错戏那晚上就没得饭吃，就那头顶热盆亦或是挨板子都是家常便饭了……于是我便逃了出来，遇到外出采购的兰公公……”
阿莫声线清朗细腻，听着确实是块唱戏的好料子，可惜吃不了苦。正讲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小兰子急忙从树丛中跑了出来，喊着：“小莫，小莫。”
“兰公公！”阿莫一看见小兰子，小脸就笑得像朵花儿。小兰子刚想呵斥他几声，骤然看见闲坐于楸枰边上的高启与王夙，连忙伏地：“奴才叩见高大人，王大人！”
高启道：“起来罢。这孩子，可是你带回来的？”说着指了指阿莫。
小兰子略有些尴尬，信手捋了捋阿莫的细碎刘海，然后面带惋惜地道：
“这孩子呀，说来也是可怜，娘亲出生不光彩，还早早就去了，他更是连爹是谁都不清楚！那日他出逃时衣衫褴褛，皮肤上没一块儿好肉，幸亏命好撞到咱家去街上采购，咱家这也是心软哪，见他干巴瘦，就偷偷带回宫了……”他拍了拍阿莫的脑袋，笑了笑，“嘿，没想到洗漱完毕，草草打扮了后那落魄劲儿也没了，本就生了一副好皮相，可讨得宫女姐姐们欢心！这不，如今儿穿的跟小皇子似的，还不是她们呀东织一件西凑一双，活活把他打扮的人模人样的了！”
王夙用下巴努了努小兰子他们，问：“皇上不知道？”
“倒是曾被李公公撞见过一次。”小兰子似是仍心有余悸，“若是李公公将这事儿上报皇上咱家就得挨二十大板啊……好在这家伙生了一张巧嘴，他也知晓宫里并非如此方便混日子的，便向李公公说明了他什么活都会干，并且不用工钱。说话可爱也将李公公逗笑了，便也没再多问……”
“我的工钱，就是蜜饯！”阿莫忽然得意洋洋地插了一句。
高启似是明白了，一眼望向王夙。王夙笑看着他，却是对阿莫说：“你说你什么都会干？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干什么呀？”
“我会的可多了！”阿莫气极，急着辩解，“往日在戏班中吃得苦也不是白吃的！我不仅会唱几曲儿小戏，还会表演杂技呢！”
“哟，看样子，挺厉害的嘛。”王夙道。
阿莫勾起一边唇角，道，“阿莫现场就能来一个。”话音未落，双手高举，小小的身体就往后倾，漂亮的一个后空翻，完美落地。就在王夙瞠目结舌之际，阿莫方才似是只是一个热身，深吸了口气，连续往后做了七八个后空翻！最后体力些许不支，单膝跪地停了下来，满脸充血地站直了身体，稳住了身形，才开始喘气。
高启为一个才区区十岁左右的孩子能做到如此危险且难度颇高的动作而感到惊讶，不禁鼓起掌来，小兰子笑起来也跟着开心地拍手。王夙道：“有前途。还有什么吗？”
阿莫伸手提了提裤腰，一张腿就滑坐在草坪上，一招一字劈。
“小毛头骨头就是软。”王夙笑着，掸了掸衣摆上的草屑。
“我才不是小毛头呢。”阿莫起身，昂着下巴不服气。王夙便抚着脸哈哈大笑，谁料，还没笑完，眼前一个翠绿色的光影“嗖”地飞过，还来不及捕捉，转眼间，那壶原本摆在楸枰边上嘴尖肚大耳偏高的翡翠精致茶壶就被阿莫脚面一掂，弹到了头顶，壶盖颤了颤，待稳住，阿莫屈起右腿，双手展开，一个漂漂亮亮的金鸡独立展现在众人眼前。
王夙被他那一轮番的动作是吓得不轻，大惊：“哎——别别别，别别！这可是上好的御赐翡翠茶壶啊！我的小祖宗，快放下——”小兰子也急了，怕其闯祸欲上前阻止。他话音未落，“当”地一声清响，又是一个翠色幻影自眼前掠过，茶壶跌在规制古朴的茶盘之上，抖了几抖，便稳稳当当地站好了。
王夙深吸的那口气闷在胸前，眨了眨眼睛，最后缓缓吐了出来，一字一顿地道：“你、个、小兔崽子！也不事先打招呼！吓坏了你爷爷我。”
高启看着这出戏却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明晃晃的笑容在阳光下闪得王夙错不开眼。他晃了晃脑袋，佯怒道：“最好想想法子如何逗老子开心！”
阿莫嘿嘿憨笑着，走到棋盘对面，见没石凳可坐，便双膝跪了下来，“阿莫向哥哥赔个不是了，再演一套小戏法献给哥哥罢。”
那声甜滋滋的“哥哥”倒是很顺王夙的耳，便点点头允了。阿莫想了想低头取下了腰间的一枚挂饰，单手抓着趴在了桌上。微风拂面，阳光和煦，那檀色布线繁复的花纹下，悬坠的是一只不规则形状的青瓷碎块，边上镶了一圈细致的金边，底部沾了一颗犹如袖珍夜明珠般喊不上来名字的小珠子，看着像是女子朱钗上的坠饰。
这挂饰，看似简单，实则设计很是独特。高启习惯性地又伸手抚至腰间——那细腻的触感不再，不禁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悄叹，那和田白玉挂饰，怕是不会再属于自己了罢。
阿莫两根手指提着挂饰一头，举平至王夙眼前，道：“哥哥，看着下面的挂坠。”转头叮嘱：“还请各位都不要出声哦。”
王夙也不知这小毛孩要耍什么把戏，看着他认真的小脸，只心觉好笑，但也乖乖地照阿莫所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悬挂的青瓷片。阿莫肉肉的小手轻弹碎片，挂饰开始一左一右缓缓摇摆起来。
“盯着它。”
王夙的双眼随着那青花瓷碎块，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来回转。
半晌，直觉着那湛青色的花纹开始渐渐晕开，吞没了周围亮眼的牙白色，笼罩了他整个世界。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很高的楼顶，脚下是一阶一阶的无限蔓延下去的汉白玉阶梯，他凭栏探头往下望去，那阶梯像是个无底洞，又像是会将自己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漩涡中一般。他不受自己控制地迈开腿，好像有一个身影在自己面前，伸出好看的双手，修长的五指，牵着他，指引着他往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走去。
走下阶梯，一步，一步，一步。
耳畔是如叹息般的呢喃。
“来吧。”
“你累了，来吧。”
“来我的怀里，来吧。”
“暂时忘记这凡间种种……来吧，闭上眼……”
“来吧……闭上眼……享受只属于自己的安静……”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来罢……”
从头顶暗飘下来一层月纱，堪堪地覆盖住了王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