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困难
回到家里，帮母亲挑了几担粪，淋了几垄菜，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到加强叔和吉安被玉兰带来的兄弟们带走，最后拖到白马江堤一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哨棚子，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剪光了他们的头发，给他们放了几捆稻草，把他们锁在里面，据说，他们饿了几天，才碰到一位路过的老大爷，做好事，给他们拿了几件破衣服让他们穿回来，他们不敢白天走路，就夜里走回来的，说着，指着大路说：
“看，这个死不要脸的，头发还没有长齐，就又往那头跑了，把这一方的风气都带坏了！”
看着母亲气愤的样子，我想起一瘸一拐的玉兰，就问：
“王玉兰呢？”
“回王岗娘家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会走这条路的，只是苦了两个没娘的孩子！”
母亲的话中含了一些心酸，我赶紧跑到隔壁去看伯妈，伯妈坐在床上，头上捆着毛巾，我担心地问：
“您这是怎么了？我带您去卫生院看看。”
“看了，老毛病，就是头晕。你坐，我来给你筛茶。”
伯妈说话有气无力，我赶紧按住她老人家，又问：
“冬梅呢？喔，我知道，上学去了。”
伯妈知道我的意思，就说：
“这女伢子指望不上，没良心。”
“冬生就没有回来？”
“他工作忙，这几天可能又开炉吧。我这都是老毛病，不要紧的。”
回来问母亲，母亲说她也有这毛病，不过，发作两天就自己好了，我说：
“您还是到人民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人老了的毛病，有什么看头？白白给医院送钱。”
年纪大了，就是这么固执，当然是怕用钱，可是，他们究竟是什么毛病，不时头晕发作呢？我觉得该告诉冬生。
冬生果然工作很忙，说是厂里近来效益非常好，小型榨油机和打米机供不应求，他们翻砂车间是做毛坯零部件的，得先做出来，原来一个星期难得开一次炉，现在有时候一个星期开两次炉。我见他很忙，匆匆说了伯妈的病况，要他务必回去看看，他答应下班了回去。
我辞别出来，工厂机器轰鸣的嘈杂，不亚于学校学生的吵闹，街上也是，人来车往，爬上那个楼梯，推开那个房门，骆之友果然还在算账，算盘打得清响，他这次没有回避，叫我就在财会室门边的条椅上坐了一会儿，事情就做完了，那三个人也不再惊疑，埋头打算盘。
在之友这儿吃晚饭，孙德忠还是眯着那双小眼睛笑话骆之友：
“之友，你就这么招待你的老同学？也太小气了吧？要是我，就去端一个火锅，再来二两白酒，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多爽！”
之友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
“德忠哥，我也看见你招待你的朋友，还不是几个小菜一碗干饭！什么时候看见过你打酒招待客人？革别人的命容易，革自己的命就不行了。我们同学从来就不讲究什么吃穿，大家心心相映。苏宁，你说是不是？嗯？”
“还心心相映！饭菜相映还差不多！”
孙大哥走了，之友把我送出来，说局里要调他过去，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现象，就说：
“局里肯定发展前途大，干好了，说不定一下来就任命你为哪个商场的领导人，那时候，你就可以施展你的抱负了。”
“我们商业局不比你们教育局，教育局人才济济，走错路了都是大学生中专生，我们整个商业局一个大学生都没有，我这样正规财校毕业的中专生也只有三四个人，像我们商场，说起来还有几个人到财校进修过，算小账还可以，复杂一点儿就不行了。局里本来就是要留我的，说是先在基层锻炼锻炼，这回要应付上面检查，抽调我去帮忙，干好了可能是个留在局里的机会。”
我真的为他高兴，我们都有施展自己所学的抱负，想干一番事业，企图改造这个世界，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单纯得跟一张白纸似的，把别人也看得很高尚很纯洁，复杂问题到了我们心里，都变得简简单单，可能路传杰、黎著红他们复杂一些，分配还找了关系，自己无从找起，干脆不找，反正肯定有地方去。
想到黎著红，似乎很久没有去他家了，进去一问，他母亲说他嫂子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相亲去了，可能很迟才能去单位。
我辞别出来，走上安全堤，西望吴爱婷的家，一种冲动，脚步也就跟着，走下堤坡，隔她家还有很远，她的那句话在耳边响起来，于是，我又想起她那句“乖啊”的玩笑话，心里甜滋滋的。我返回堤上，坐在堤上，望着西下的夕阳，太阳的余晖，给斗湖堤这个小县城装点了一些神秘色彩。
想着吴爱婷上堤，和自己一起走回学校，边走边谈，就像上次回来那样，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奢望着，等待着，但是，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出现奇迹。
我垂头丧气往学校走，离学校越近，就越害怕，柳生兵出的主意固然好，可是，真正要我面对，还是心惊肉跳，脚踩两只船，弄不好就掉进水里了。怎么跟玉莲开这个口呢？直接说“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吴爱婷”？那不太伤她的心了？别人是好好地喜欢你，你却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是不是过于冷酷？我又陷进软软的游移不定的泥潭，没有了在柳生兵面前的那种豪言壮语。
进寝室的时候，看见玉莲抱着孩子在办公室前面来回走动，屋檐下那盏电灯昏暗的光照着她缓慢踱步，我赶紧蹩进走廊，吴爱婷也还没有来，走进寝室，黎著红没有来。
我提了桶子，弯到教室走向厨房，初三的教室灯火通明，章九域在给学生做思想工作，我没有心思听，在厨房打了一桶水，由原路返回。黎著红刚来，还在架他那辆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我说：
“黎著红，你谈朋友都不告诉我啊，你太不够意思了！”
其实，我在心里说自己，你呢，为什么不把和吴爱婷的关系告诉他？
“章苏宁，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嫂子给我介绍朋友，下午去见了一面。”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不是那样！人家是机床厂的职工，工人老大哥，不，说错了，人家是工人老大姐，居高看下，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就是她们脚下的小土包。”
“嗨，黎著红，说点儿具体的，标不标致，漂不漂亮？”
我把水倒进盆子，指了指桶子说：
“给你留了半桶。”
他从床底下拿出盆子，一边倒水一边说：
“人是不错，可她那眼神告诉我，她对找一个教书匠不怎么满意。上次，连麻业社的姑娘都瞧不起我们，这次，我根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我估计，她可能是看我哥哥嫂子的面子才和我见面的，还不是烟草公司这样好的单位在作怪！当初我哥哥建议我不要考教育方面的学校，我没有听他的，我就想凭自己的能力考一个学校读书，然后分配工作。没想到，现在找朋友这么困难。我的同学劝我，干脆就找老师算了，可是，哪里有这么多女老师？我们学校去年分来你、我、章默雄、路传杰四个男老师，才分来吴爱婷一个女老师，我试探过吴爱婷，人家可能根本不想找老师。算了，天下这么大，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朋友！”
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黎著红已经放弃追求吴爱婷了，将来公开我们的关系，他不会有多么不高兴，我内心的一种歉疚感顿时消失不少。但是，还有路传杰，他对吴爱婷的好感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上次她生病，章默雄告诉了他吴爱婷家的位置他没有告诉我和黎著红，她言语中有些瞧不起路传杰，这可能就是她选择自己的原因吧。那，黎著红为人好，相貌堂堂，家庭也不错，吴爱婷为什么没有选择他呢？
到了脏水，黎著红拿出一个歌曲本子，打开小提琴琴盒，对我说：
“我们来学一首新歌，好不好？”
他试了试音，对着曲谱拉起来，我则跟着打拍子，几遍下来，已经基本会了，这首歌曲名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曲调很昂扬，很优美，但似乎不适合小提琴拉。我们的歌声把吴爱婷引过来了，她一进来就说：
“今天我去闸口钟爱萍那儿，她也在唱这首歌曲，我也唱得差不多了。”
这下，我们一起唱起来——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我找出口琴，轻轻跟着吹起来，吴爱婷望了我一眼，我正好看她，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