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儿一双大眼含俏含笑地看着朱元璋，顾盼之间神采涟涟，并未言语。一旁的琵琶弦轻拨，一曲又响起，她渐抬柔荑，复又翩翩起舞来。
朱元璋唇角牵出温和的笑意，看着那朵摇曳生姿的花，只觉恍惚其间。不禁喃喃道：“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注]”
高启诧异地抬眉，将目光递到了朱元璋身上。
正沉沦其间，突然耳朵捕捉到了一丝不顺耳的声音。
“扑哧。”
好似整个大堂就那么静了一瞬，那声充满嘲讽的笑声格外清晰、刺耳。
朱元璋面色一冷，扭头循着望去，星眉剑目迎上一对畏缩的眼：“……真真是对朕大不敬！”
霞色自门后透进几束金光，金銮殿中的纷杂声顿时安敛下来。朱元璋话音刚落，一旁立刻摔出来一个身着玄色皮甲、赤色披风，头束高髻，戴着血色额巾的侍卫，他狠狠跪在堂前，不住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不停重复着，一时间门帘已血肉模糊。
大臣们脸上皆生出讶异与不解，私下窃窃私语着。李公公却是淡定地好似看惯不惯地立在一边，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朱元璋眼神中透着冷冽。这无名小卒触了他逆鳞，他怎能容忍！一摔酒樽。
“哐当”——
巨大的声响回响在金銮殿中。侍卫看着滚落至眼前的酒杯，身体不住发抖似筛糠。朱元璋看着堂下瑟瑟发抖的人，他深知自己登基不久，民心未稳，宫内实有许多人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这人不聪明，竟被他逮了个正着。皱眉一想，且算杀鸡儆猴了罢！朱元璋启唇，响起一道冰冷的低斥：“拖出去。”
殿外护卫得令，上前将双双侍卫架了出去，霎时殿中充斥着不和谐的求饶命的嘶喊。朱元璋皱了皱眉，一边的大臣们和宫女早就被这一幕吓得失了颜色。
那厢，高启坐在大殿的一角静静看着，眼中没有丝毫色彩，下颚绷紧，直到不断喊叫着的侍卫被拖出金銮殿后都没人说一句公道话时，心中一阵寒意，自心底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忍不住地想要冷笑。抬眼看向眼前的朱元璋，明明只有几尺距离，此刻看去却又有那么的遥远。
陛下的个性，不过如此。抑或只是杀鸡儆猴？呵呵，真是不聪明的做法。
而一身火红的舞姬仍是那个优美的动作，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她的唇边淡出了一抹轻蔑的笑，若有似无，仿若是错觉。
朱元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崭新翡翠酒樽，斟满酒，轻咳几声，命令道：“发什么愣，继续。”
羲儿收了姿势，轻轻击掌，身后的伴舞立即递上了一把上好的宝剑，剑穗是翠色的圆玉与下方吊钩着的牙白色流苏，掌握在她手中，随着她优柔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华丽的剑痕。
足轻点，挽剑花，忽跃起，红袍翻飞。一连串的动作说不出的华美。
朱元璋正欣赏着，双眼一瞟见着角落里正走神的一袭素衣，他倏地开口：“近来听闻高爱卿又作诗一首。”不着边际的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高启点头，应承道：“回陛下，正是。”从袖中掏出一纸，示意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挑眉：“哦？”
居然随身带着了。
“呈上来罢。”
高启的贴身小厮将诗篇恭恭敬敬地递给李公公。朱元璋尝了一颗紫晶葡萄，接过，摊开，虚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案上摆着上好的美酒，有淡幽的浅浅酒香于吐纳之间似有若无地从鼻端飘过，高启本人很少沾酒，如今伴着满室宫商却觉着微醺。
金銮殿已被霞光浸染，各位大臣们依旧喝酒吃肉，谈天说地，舞姬羲儿仍挥剑舞动着，而高启却觉得周边都静了，只剩下那不温不火的低沉嗓音说着：“……此处有误。”抬眼看了看坐于一侧的白衣，轻声道：“过来。”
高启深吸口气。动了动身子，站起趋步迈至朱元璋跟前，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接着听朱元璋讲定韵脚，以及斟酌用词……之类的话语，高启心不在焉，竟是一丝都未入耳。
朱元璋言毕，摸了摸鼻子，沉吟，复又道：“不过……还真是首好诗。”
高启又鞠了一躬，毫无表情地回着陛下那些千篇一律的话语：“承蒙陛下抬爱，不过信手一篇抒发自己心情的唠嗑罢……”
时间的流沙瞬间止住。
……“陛下小心——！”
只见一道白光自眼前闪过，直指那个金光闪闪的人物。高启一刻来不及多想，大喊一声便扑了上去，趔趄着撞倒了朱元璋面前的矮桌，下一秒，他的右肩胛骨便被利物刺入，传来一阵剧痛。
高启闷哼一声，身子顺势无力地倒在了朱元璋身上。身体接触到另一个温热物体，高启皱眉，略微晃动就倒在了龙椅的一旁，利刃更深入了体内一分。
殿中一片慌乱，“来人！护驾！护驾！”
一袭白衣自肩胛处绽出一朵朵耀眼刺目的红莲，转眼半边袍子皆是触目猩红。朱元璋看着身边脸色苍白的人，神色中是慌张，不安，亦带着几分不解！下一秒，朱元璋再不管不顾旁的，在李公公的保护下退至那扇梨木镂花屏风之后，即刻就不见了踪影。
舞姬羲儿见行刺失败，一双美目恶狠狠地盯着高启，看着从四周涌上来的内卫，她咬唇，咒着：“朱重八，我即使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回声响彻殿堂，羲儿遂举剑自刎。
鲜艳如彼岸花似的美人渐渐阖眼，一抹艳红旋转着颓然落地。
冷了。
渐渐冷了。
他只觉得指尖冰凉，身体亦是冰凉的。
“传太医！”
高启的唇边，仍是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好似，他还是那个青丘中不问世事，淡泊名利的少年。
他才懂了他的嗜血与无情。
以为他只是对贪官残酷，心想也应如此，民脂民膏不是那么好享受的。但是当他的脑袋随着朱元璋的离开，而惯性撞上冰冷的龙椅把手上时，他仿佛看见了朱元璋踏着无数人血流成河的阶梯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坐上这把座椅的画面。他从喉咙深处无力地吐出一口寒气。
血不停流淌，他斜倚着龙椅，犹如一具游魂。皱着眉，喉头腥甜。
夕阳为他的周身晕出一层浅浅的落寞，眉宇之间尽是寂寥。
他是错了，且错得很离谱。
他早已不是十八年前，那个说着“燕雀鸿鹄”等言辞的男人！
-
-
-
[注]高启所作之诗《梅花九首》其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