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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小说: 时光会替我记得 作者: 月下红妆 字数:3727

  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从确定了陆小川打算提前结束行程,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分别这个事实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闷头听歌。

  陆小川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戾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在某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了。”

  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我,顷刻间,就像有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走在路上,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甩脸色给人家看了,他也没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一个又说,即使从南疆去了北疆,最终还是要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吗?

  这个只好哑口无言。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情感。而我这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就像陆小川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是个没有逻辑又冲动、毫无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们三个每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小川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薄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以让更多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任性得面目可憎,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很多年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儿吃的赚钱。

  我们要了几盘手擀面,在她切牦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一般的灯底下,她冲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纷纷摇头说,要他们在这里赚钱,一个月十万他们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的心灵的宁静,也偏激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时,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那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小川,他们三人拿着一副纸牌在斗地主,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手机上连“中国移动”这四个字都经常看不到,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的状态,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韦雪。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儿啊……信号不好……快点儿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她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小川他们三个还在兴致勃勃地玩儿斗地主,完全没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爬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陆小川,他的眼睛里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

  “起来,出发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在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后我就清醒过来了:“陆小川!你个浑蛋!又骗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了。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对你好了,你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眼泪怎么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都说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就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洛依依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身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露露。

  他是露露的父亲,可是对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才知道。

  洛依依的脸色在一秒间变得惨白,就像生露露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苏烈先恢复常态,低声说道:“回家再说吧。”

  洛依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苏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万达广场的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洛依依把露露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着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些颤抖,直到苏烈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苏烈才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

  洛依依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好在苏烈也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说着:“小宸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依依,你糊涂了……”

  从进门到这一刻,洛依依才真正进入交谈:“我怎么糊涂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女儿,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

  苏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他不想谈论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别跟我扯这些陈腔滥调!”

  再坚忍的女人,也一定会在一个男人面前收起自己所有的强势,因此平白无故地显得矮一截。洛依依心里很明白,她是说不过他的。

  她气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局面一时之间又僵住了。

  过了许久,苏烈才低声说:“我会尽责的。”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洛依依身体里的某个爆点,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顷刻之间瞪得好大,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样射在苏烈的脸上。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笼罩着,这种悲伤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初不得不跟他分开时的灰心丧气。

  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不那么好打发的女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为着他所谓的男性自尊,为着他所谓的为人父该尽的责任,两人又要被联系起来。

  她几乎感觉到哭意在喉头涌动,再过一秒,她就会失态地哭出来。

  时间过得如此慢,连呼吸都变得这样艰难,她忽然颓然地低下头,摆摆手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可是你没有权利不让露露见她父亲。”苏烈叹了一口气,“依依,所以我说你糊涂啊,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长环境,何必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呢?”

  “幸福?”洛依依的冷笑里夹杂着戗人的讥诮,“有谁会以为人生的几十年全是幸福?人生的重重苦难,一件也逃不掉!”

  苏烈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过去总是温和、恬淡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充满了怨怼和愤怒,对这个世界,也对他。

  他以为把车和房子都送给了她,就算是对得起她付出的那几年光阴了,毕竟,所有青春都会逝去,却并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补偿。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好聚好散,直到今天,亲眼目睹了她的凄怨和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当自己的儿子表情凝重地对他说“我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的时候,他心里闪过那么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可是绝对没有料到事情竟然重要到几乎改写他的人生的程度。

  当然,看起来,他的人生一直致力追求的都是事业、名利、财富,闲暇的时候还会有一些时间消耗在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孩儿身上。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刚说几句就会开口说,你给我买什么买什么吧。

  可是作为男人,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

  可是仿佛一夜之间,他原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家就在风暴中飘摇欲坠了!

  苏北宸以前所未有的哀伤神情说道:“妈妈的病复发了,不做化疗的话,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做化疗的话,医生也不知道还可以拖多久。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做化疗,听天由命。

  “还有一件事,其实早就该跟你说了,只是觉得由我来说,不太合适。洛依依有个女儿,是你的……”

  某些瞬间,人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瞬间失明了一样……不只是视觉,甚至像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在顷刻间失去了功能似的。

  苏烈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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