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第9章 白鹭之羽

小说: 子夜掌灯人 作者: 柔橹三声 字数:3315

  虞牧坐在停星山顶的石台上,仰着头,望着头顶的太阳。

  大阵不曾启动,山上的一切都顺着正常流逝的时间各自变化着。

  山顶不高,却也足以供坐在上头的人望见半个城市,过一过登高望远的瘾。

  山下不远处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河水翠绿,在阳光下微微闪光,须臾,一只白鹭伸开不长不短的翅膀,映着夏末秋初盛势不减的太阳,雪白的羽翼亦发着光,悠悠然翕动着,忽然一下俯冲,在水面上激起一朵晶亮的水花,尔后腾身而起,水珠洒落在身后,留下一串涟漪。

  那样流畅,那样自然。

  虞牧感受着一呼一吸间涌入肺腑的空气,忽然莫名有点头晕,索性仰面躺了下来。

  已是中午了,山顶的砖石被晒得滚烫,垫在后背却暖得十分熨帖。

  早在那一夜,离开这里之前,他便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灵流紊乱。

  寻常小妖得天地机缘化形之后,即便努力修行,灵力也不会再有多大提升,活得越久对自己便越是了解,他们的危险来自于人类的狩猎,从来不必担心自己会不会平白无故地出了问题;而术士的力量则完全来自于吞噬,从入道开始便时刻冒着灵力在自己体内各自分家的风险,自然娴熟于梳理经络。

  可他生来便是妖仙,灵力的不断增长就像凡人孩童长高长胖一般天经地义,于是也便像凡人一样,自己具体的身体状况从来拿捏不准。

  ——这大概是生为天妖唯一的缺点。

  天上一丝云也无,对这个多雨的城市来说,晴得罕见。

  虞牧闭上眼,感受着从地面灌入脊柱的暖意,又不免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小心触发了阵法,改换了时间却调不回来。

  忽然又不知抽了那根弦,想:我这样躺在烫石板上,跟书上画的“石烹”好像啊,不知烤熟的我好不好吃,会不会被爱狗人士骂?——如果一条狗自己烤了自己,然后自己吃了自己,算不算虐待动物?

  他想到这里,顿了一下,抬手抓了抓头皮,有点困惑自己是否真是个智障儿童。

  困惑了一会儿,他又莫名想起方才从河上飞过的那只白鹭——它今天还能飞得那么顺畅,可……倘若他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他早已回复了当初的力量、甚至比那时还强。天知道呢。

  逝去的道心使他失去了对天赋神力的控制,时空的奇迹无法再现,可他仍然能够理解从前创下的术法——虽然无法再现,破坏却是不难的。

  届时,他失控的力量将影响整个世间,自太古以来存在即合理的宇宙会像网络不畅一样混乱。

  ……一样滑稽。

  虞牧暴躁地一个仰卧起坐,然后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那条飞过白鹭的河,竟失了神,自言自语道:“如果世上没有所谓天妖就好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亦无比赞同自己方才无意所言——能够左右宇宙法则的存在,本就不该在宇宙之中。

  无论对人对己,都是麻烦,都是憋屈。

  ……

  迟花在虞牧的学校东门外,斜倚在刻着地图为游客指路的石台前,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碍了事一般,冷眼看着进进出出的人。

  他这样的小妖,不像妖仙或是术士。他们能够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穿行,轻如一叶入水,不留痕迹;而他却只能握着从茫茫天道中捡来的一点机缘,战战兢兢,朝不保夕。

  那个电话每隔一个多小时就会打来一次,间隔七十三分钟,精确得叫他根本不相信是真人在拨号。

  而每次来电,都是先问一句“怎么样了?你什么时候把人送来?”,停顿一会之后,又应一声“好”,简直把人当棒槌应付。

  迟花等得不耐,轻轻用脚跟踢着洁净的大理石底座,有几个过路的人忍不住侧目而视,不知是游客还是学生。

  他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忽然定住了,瞳孔微缩,立刻站直了,朝着他注目的方向招了招手。

  从那边过来的是个颇为高大的男青年,亦招了招手,举起的胳膊上纹着小流氓似的浮夸纹身,鼻梁上架着读书人似的金丝眼镜,乍一眼看上去,任谁都要困惑上半天:这到底是从哪国引进的新潮打扮?

  好在人家的脸长得够帅,多看几眼、看习惯了,也不算太糟糕。

  迟花迎上去,笑着说:“你就是余永年学长吧?”

  这人爽朗一笑:“你是虞牧同学?——嗐,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叫什么学长。”

  他走近了,迟花才发现自己的头顶居然只够余永年的胸口,平视恰好看见对方系在书包上、又没型没款地夹在胳肢窝前的篮球兜网。

  “这是我们第一次线下见面,”余永年说了半句,忽然举起手比了比迟花头顶的高度,然后居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这么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迟花仰面望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壮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把这家伙骗去山沟沟里交给那位黑乎乎的大兄弟之前,他究竟该骗这家伙请吃多少顿饭。

  “不是,同学,你这么矮也会喜欢打篮球啊?”余永年大大咧咧地口无遮拦道。

  “……”盗虞牧的号并不容易,学习几百页的聊天记录也不容易,迟花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还能勉为其难地忍一忍。

  “我靠,这大热天的,”余永年抬手遮在眼前,眯着眼睛望向校园里面,“大中午的你约我……约我打篮球?”

  迟花知道正常人类不会没事在盛夏的中午进行剧烈运动,但也正因如此,这种时候场地便会十分空闲:“这时候球场没人。”

  余永年本是随便一问,心中只以为“虞牧”要带他去室内场馆,着实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了好一会:“……两个人?”

  迟花对校园生活的了解仅限于偷窥无需身份验证便能进入的场所,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于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彪形大汉摸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觉得自己实在不如这位一米五的小男孩有魄力。

  ……

  易敬表情空洞地在另一辆公交车上晃悠。

  看来虞牧家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大概是个十分重要的城市交通枢纽——他不过随便一抽,居然就抽到了如此稀有的卡牌,把他从主城区带到了县城里。

  更可恶的是,那车居然是每一小时一班。他看了看车站上方温室大棚似的屋顶,决定祭出转车大法,于是不计后果地跳上了刚巧到站的另一辆车。

  大中午的,县里的人们比市里的更不爱出门,他仍旧是一人包车。

  只不过这回是个多话的司机,操着一口纯正的方言,从易敬上车开始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solo,截至目前大约已持续了十五分钟。

  易敬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完全具备本地同龄人“听不懂方言”这一神奇属性,但是一言不发又不免缺乏礼貌,故而自从司机开始演说就时不时嗯嗯啊啊地应和两声,一边嗯啊一边觉得自己傻,截至目前,也已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他百无聊赖地在高中班群里窥屏,奈何这帮人一个个地——军训的正在午睡,还没开学的还没起床,愣是一个能陪他聊天的都没有。

  一句“有人吗”在屏幕底部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有个人接了话:“今天!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啦!我操他妈的!可把老子开心坏了!”

  易敬愣了一下,然后气馁地熄灭了手机屏幕,专心对着司机嗯嗯啊啊。

  班群里的天是真的聊死了。

  ——这都快九月了,什么样的录取通知书会在这时候寄到,那真是不必问也知道。更尴尬的是,那人的高考成绩其实只比本一批线低了几分,他会得到这样的录取结果,完全只能怪这家伙自己是个填志愿鬼才。

  毫无意义的语气词只能让司机产生自己并不孤独的错觉,丝毫不能让易敬尝到与人交流的滋味。

  易敬一边持续他的嗯嗯啊啊,一边神游天外——他可以笑话群里这一位是志愿鬼才,可他在一个月前收到的那一张通知书,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只怕更加糟糕吧。

  高二期末之前,他也曾望着扛着大包小包、鱼贯走出校门的学长学姐,错愕地醒悟过来,原来高考离自己已经那么近。

  感慨过后,他去做了什么?

  他还是照旧胡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睡到虞牧那儿去,缠着他教自己各种各样或有趣或无趣的小法术,就好像他们都还是三年前那两个……能稳进这所高中、完全不必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孩子。

  那一晚的情境在易敬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在滑稽的“原力烧水”火苗前,虞牧五官轮廓柔和,仿佛有几分真心,又好像完全可以当成玩笑,模棱两可地说……

  ——“那,要不然,我转学到你们学校?”

  谁是谁的拖累?

  他自己完全可以把高三一年的荒废一推二五六,全怪罪给那个把他引入美丽新世界的天妖,反正他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有那个天妖带他飞。

  然而他终究还是把虞牧当作人。人嘛,就该好好念书,拼尽全力,念最好的,出来干最喜欢的工作,赚最心安理得的钱,谈最快乐的恋爱,抱最胖的崽子。

  心中大概是有愧的,可就连这一点愧疚也没有意义。

  易敬可以清晰地想见,倘若他把自己此时的想法告诉虞牧——哪怕是告诉任何知晓虞牧身份的人,他都可以毫不意外地收获对方一张究极迷惑的表情包。

  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感觉这一个拥有如此深邃思想的他,实在是矫情得简直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

  他前所未有地体会到孤独,即便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孤独从何而来。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