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自己这位主子了，动辄就是新鲜花样。才知道太子入狱，就去了大理寺，这逛着逛着御花园，又拔腿就跑。凌霄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曾经印象中的永乐公主，竟觉得她身前这位同从前的永乐公主除了相貌之外便再无半分相似。难道这大病一场之后还真会使人性情大变？
墨云娴回头瞧了一眼，那两人并未跟上，才放缓了脚步：“凌霄，快跟上。”
“公主，您不是累了吗？怎么还跑得这么快？”凌霄替她理了理方才快步走了之后凌乱的额发。
墨云娴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无所谓地道：“我这不是想赶紧回去休息嘛。”
凌霄向前一指：“公主不必着急了，不过百十步就是永乐宫了，您慢点走，别再磕了碰了。”
“好了，我知道了，慢慢走。”
凌霄搀着墨云娴走着，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对着墨云娴总有种不知从何而出的熟悉感。她也莫名觉得，公主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如若不然，为何最近出宫办事口口都带着自己。就连平日里，说话做事也待自己同其他的丫鬟不同。阿环已经明里暗里几次偷偷地想从她嘴里问出个究竟，可她也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才一进永乐宫的大门，满院里的丫鬟各司其职，珠儿远远地看见公主回来，赶紧倒了热茶，备了热帕巾。
“公主，您回来了？”阿环也从旁的配殿走出来，候在墨云娴的身边，“公主，晚膳一会儿就准备好，您净净手，休息一会儿就可以用膳了。”
墨云娴忙了半日，早就饿了，听她们准备的妥当，也笑着点点头。看来这良性竞争果然是利人利己。
桌上白瓷茶盏里的凤凰水仙淡雅的香气，让墨云娴的心情都平静了些许，温热的茶水还向上升腾着热气。墨云娴拿起茶托，凑着茶盏的杯沿喝了一口，揉了揉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公主是累了吗？”阿环站在一边轻声问道。
“想是这两日都没睡好，午后又忙了半日，才会这样，公主今日用完晚膳便早些歇息吧。”凌霄也在旁边说道。
“好，传膳吧。”
小厨房今日做的是竹荪老鸭汤，八宝酱肘子，荷叶粉蒸，香露河鱼，三菌锅子，另有甜点杏仁酪和小菜酱三丝，大盘小碟地摆满了一桌子。
满满一桌的珍馐，看得人食指大动，墨云娴看着只觉得自己能吃完两碗米饭：“今日真是饿了。”
“公主……公主……”珠儿急慌慌地跑进来。
“怎么了？”墨云娴夹起一颗丸子，正准备送进嘴里。
“萧皇陛下来了！“珠儿喘着气道。
墨云娴夹着的丸子应声而落，她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他……他怎么来了？”
珠儿摇摇头，她……她也不知道啊。
“公主，你方才落了一样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萧逸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根她的金累丝双鸾点翠步摇，上边坠着的流苏晃啊晃。
她一摸自己的发髻，果然头上的步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墨云娴只是客气地道：“那就多谢萧皇陛下了，还烦劳您给我送过来。”
萧逸见她伸手过来取，却又一转手把步摇收了回去：“公主只打算口头一谢吗？”
“那……您希望我如何谢呢？”墨云娴只道他是无事找事，闲的发慌，报复自己几日未搭理他的仇怨罢了。
“孤走到这永乐宫来也饿了，瞧着这一桌子的菜不错，若是再配上一壶酒，那便更好了。”萧逸竟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墨云娴扯了扯嘴角，这人怎么这般不拿自己当外人：“那真是抱歉了，我这儿没酒。”
“公主，前些时日皇上赏赐的松醪酒还剩好几坛子呢。”阿环见墨云娴不想留萧皇陛下，赶紧道。
墨云娴瞪了阿环一眼，可惜却已经来不及了，萧逸道：“那便拿上一坛来吧。松醪酒最是清香，这季节饮正好。”永乐正殿的黄花梨木圆桌上酒菜喷香，小铜锅里的三菌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热的小泡。萧逸端起酒壶。旁边的阿环见了就要接过去，萧逸却摆了摆手，自己给墨云娴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
他放下酒壶，对着墨云娴举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墨云娴拿着酒杯，只觉得自己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怎么想怎么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不对。
明明不是说好再也不见，他来过两次无人回应之后便不再来了吗？如今两人对面而坐，居然还饮起酒来。
墨云娴想着想着，也就着杯沿将酒喝了。这松醪酒独得一股松花的清香，虽说喝着香醇但后劲却有些大。墨云娴久未饮酒，一下饮了一杯，差点呛着。她咳了两声，已经是满面绯红。
“喝慢点，来，喝一碗汤压一压。”
萧逸修长的手指放在青花瓷碗上，青色的瓷花衬得他的手指也白洁如玉。墨云娴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萧逸，不可否认，萧逸长得很好。不同于他们天璃男人的清秀，独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不笑的时候千里之外，一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如春风般的暖意。便是此刻了。
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墨云娴想，还是罢了。
墨子卿、江蓠，自己又哪一个看清了。萧逸这样的人，便是自己重活八辈子估计都难懂。
萧逸见她望着自己发呆，一会儿表情凝重像是要看懂什么，一会儿又自我调笑般地勾勾嘴角，开口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墨云娴见自己当场被抓包，还被他说出口来，她慌乱地看了一眼旁边服侍的丫鬟，下意识地就抵赖道。
“好，你没有盯着我，是我在盯着你。”萧逸说完更是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周围的丫鬟都掩着嘴偷偷地笑。
“你这人！”墨云娴愈发觉得自己每次面对这人都无计可施，而且他倒是一次比一次还要厚脸皮了。
“好了，还不快把汤喝了，再不喝都要凉了。”萧逸又指了指那碗。
墨云娴却不接话，只对着丫鬟道：“阿环，你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杏仁酪，再拿一碗来。”
阿环应了是，走了出去。墨云娴又对凌霄道：“凌霄，你去取些冰来，这屋子里闷得很。”
支走了屋子里的丫鬟，萧逸放下杯子：“公主，现在有话可以跟我说了？“
“应该是萧皇陛下您有话要同我说吧。”墨云娴点点头，“不知道萧皇陛下您拿了我的步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那步摇不是公主你掉的么。”萧逸又重新舀了一碗热汤，替她换上。
“我那步摇不知带了多少次，也没掉过，再说若真掉在石子路上还能一点磨损都没有吗？”墨云娴道。
“如此倒是我太不小心了，竟被公主一眼就看了出来。”萧逸摸了摸鼻子，嘴里说着做了坏事被发现，面上却没有一点羞愧之色。
墨云娴也见惯了他这副面色如常的模样，又问：“所以，萧皇陛下您究竟有什么事呢？”
“我只是见见你。”萧逸认真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萧逸看着她的眼神，触到了她心底。但只是一瞬间，她就回过神来。自己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不是么？
那样的眼神。
墨云娴是见过的。
墨子卿策马带着她到了小镇，就在傍晚，就在一个老头街边支起的一个极为简陋的面摊里，她是见过的。
她依稀还记得那天，也是同今日一样，一丝云彩都没有，天空蓝得透明又透亮。那些稠密的白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下婆娑摇曳。
墨子卿也如萧逸这般，在她的对面坐着，他的眼神沉得像水一样。两个人的面前一人一碗加了肉丝的阳春面。那面是刚刚煮出来的，面汤也是一直在炉子上热着，连碗都烫手。
那是江玥家道中落之后，第一次在外边的摊子上吃饭，哪怕只是街边上最简陋的摊子，哪怕只是一碗不过几文钱的阳春面。
她觉得墨子卿太好了，不仅看她走山路太累，骑马带着她到了镇子。两人再遇上时，又看她只吃干粮，带她到了面摊吃饭。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衣服也同平日里见得那些人不一样，也不是说比镇子里最有权势的员外的公子穿的都要好，只是穿在他的身上就特别好看。
江玥看着墨子卿替她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了她，又将自己碗里的肉丝尽数夹进她的碗里。
江玥摆手不要，直说自己够吃了。她到现在还记得墨子卿的温柔的话，他说她还小，正在长身体，要多吃饭。
他应该是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吧。
江玥当时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她怎么会不这么想呢？他是那样的真诚，满心满眼里溢出来的都是对她的关怀。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些关心，那些爱护，竟然全是假的，不是对她的，只是泡影。
曾经有多么的满怀希望，到最后知道真相，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之后，就有多么的绝望。
现在的萧逸，总是让她不经意地想起曾经她以为对她一捧真心的墨子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墨云娴是真的怕了，她不敢再交付出自己的真心，哪怕只是偶尔的真心，不经意的真心，她都不敢了。
墨子卿她付出过真心，没想到是泡影。最后落得一个真心错付，怀着他不肯认的骨肉被贬为宫婢任打任骂的下场。
江蓠她也付出过真心，她唯一的姐姐，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却对她一腔的仇恨。想要生食其肉，热饮她血，她怎么能想到这是她孪生姐姐要对她做出的事呢？
这样亲密的人，化不开的血亲都能对她下毒手，她又怎么再敢信呢？
墨云娴她想，也许她这辈子也都不会再轻易交付出自己的心了。也许她还能慢慢疗伤，慢慢地让自己的这些被背叛被伤害的血痕都愈合，那时候也许她能再以自己的心也换一颗真心对自己的心。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绝对不是现在。不是这种你退我进，互相试探的关系，不是眼前这个对她诸多隐瞒，自己也不敢对他言明一切的人。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