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寂，月光透过枝干洒落一地斑驳的冰冷光芒。
当凌洛寒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洛尘坐在那一垛颓废的短墙上，依着栏杆，望着远方辽阔的星空出神。
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到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看着远方那片无垠的深邃夜色。
“我们多少年不曾这样说过话了？”凌洛尘没有回头看坐在身边的人，只是轻轻地开口问道。
“从我知道你的母妃用计将我们母子铲除的时候吧。”凌洛寒亦是没有回头。
只是说完这句，两个人似乎都各有所思的凝望着远方，周遭一下子也静谧了下来。美丽的月色将朦胧的轻纱披挂在乾坤之间，除了一望无垠的黑和朦胧的白，这个世间，于这一片静谧之中，再无半分其他颜色。
直到许久之后，凌洛尘皱了皱眉梢，才轻缓地说道，“其实今日大殿之上，你本来不必为我辩解的。”
“什么？”凌洛寒不禁被他这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疑惑地转过头，望着那副苍白的病容。
只见凌洛尘只是认真地盯着眼前的人道，“当年慕容一家的冤案，明明是我一手造成，你又何必替我遮掩？”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年冤案的原委由自己一手经办，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我没有胡说，你忘了，当时我们为了锻炼成才，跟随慕容将军入了前沿阵地。当初是我一时贪玩，才导致慕容将军的军情布置有所泄露。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为什么不跟父皇解释，告诉他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看着眼前言语激动的凌洛尘，凌洛寒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总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
“有你这样的兄长照料着，我能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自作多情地做这么多事情，哪怕你对我不理不问，也胜过如此这般相对。你这样，更让我为母妃曾经对你做下的一切而感到满心的愧疚，甚至忍住荣华富贵不要，也要求父皇将皇位传授于你——。”
“你——？”看着面前一脸激动的凌洛尘，凌洛寒感觉到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地浓烈起来。
可是还不等凌洛寒问出心中的疑惑，就看到林木掩映的一侧，几个手执宫灯的人缓缓走出。
凌洛寒看着眼前出现的人心间一阵错愕，难道是凌洛尘通知的父皇来此，想到他刚刚说的那一番话，霎时间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却是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因为刚刚过于激烈的言辞犹自咳个不停的人儿。
他看到凌洛尘望向玄皇时那故意伪装出来的惊愕和那一瞬即逝的一抹笑意，脑袋只觉轰一声的炸开。
玄皇不再理会凌洛寒，只是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瘦弱不堪的凌洛尘，轻声问道，“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么？”
“既然父皇都听到了，儿臣也无话可说了。当年儿臣犯下的错，甘愿以命相抵。”
看着眼前两个儿子，玄皇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说出些什么，只是望向凌洛尘的眸子里是掩饰不住的悲凉和失望。凌洛尘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眸，心内如到刀绞一般疼痛，却只是轻轻说道，“既然做错事，就应该一力承担，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风。儿臣记得这是父皇当初的教诲。如今儿臣深感惭愧，愧对父皇的教导，更愧对皇兄的照拂之恩。”
凌洛尘看了眼前的两人一眼，眸子里说不出的深情眷恋，却转而望向远处的静谧夜空开口道，“父皇，大哥，我们好久都不曾如此静静地呆在一起了，真有些怀念以前的时光呀。”
看着面前站在夜风中的凌洛尘，玄皇和凌洛寒不由得一阵莫名的悲戚。
那个人瘦弱的身影柔柔的夜风中似乎都有些轻微地颤抖起来。待发觉不对时，凌洛寒才猛冲上前，却是正好接住倒地的凌洛尘，这才看到他嘴角泌出的血丝，慌忙地用手去擦，却发现那先鲜亮的血迹也越擦越多，看着那汩汩地从这个瘦弱不堪地身躯里不停地溢出的鲜血，他心里莫名的惊骇起来，记得当初他站在千军万马，任敌人的血和自己人的血沾满一身时，就从未再害怕过什么。
而如今对着倒在自己怀中，轻的几乎没有一点重量的人，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手臂甚至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只是不停地喊道，“凌洛尘，你不许死，听到没有！我还要你亲眼看着我做坐拥天下，歌舞升平！”回头转向一旁的宫人喊道，“去给本王传御医！”
看到眼前眸子泛红，惊慌失措的人，凌洛尘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死也要把自己从哪些争权夺势的小人手中拉走，不让自己沦为她们棋子的兄长，哥哥。想起那一次自己故意躲起来，看他在一切能找的地方，焦头烂额的寻找。
时至今日当初闹别扭的原因早已经忘却，只是记得那一场惊慌失措的寻找和归来时被凌洛寒狠狠地一顿教训。那个时候，总以为被哥哥教训也是最幸福的事。只是自那次以后，他却是不敢再乱跑了，因为哥哥告诉他，“这个深宫之中，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只有我们兄弟可以彼此相互依靠照料了。”小小年纪的他彼时还不懂许多，却也是点点头，极为用心的记下，只因为这是哥哥说的。
后来他渐渐地才知道，原来他们都不过是生活在阴暗之中习惯冰冷的人，生活中只要有那么一丁点的温暖都想要不遗余力的抓住，再也不放开丝毫。而就在那段不曾被父皇注视的日子里，他们俨然已是彼此生命中的那一抹暗淡的星光，虽然很微弱，但是足够的温暖，温暖到此生再也无法遗忘。即使那个时候，他们已是路归路，桥归桥。
望着眼前的人影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重合到一起，凌洛尘笑的如初生的婴儿一般干净澄澈，这个人不是皇兄，还是记忆力那个最为照顾自己的哥哥。这样真的很好，上天依然对自此如此眷顾。
这时皇上身边执灯的总管猛地对皇上出声道，“皇上，今天白日里，曳国敬上的白草——”
玄皇浑浊的眼睛似乎划过一瞬的光彩，忙吩咐道，“快去取来，快——”
望了一眼匆匆吩咐着的明黄色身影，凌洛尘又将目光移向一侧凌洛寒的身上，忍住剧痛颤抖着说道，“莫顷他用心护我十数载——。”
凌洛寒轻轻握住眼前虚弱的人，打断道，“我知道，莫顷是大将之才，必能有所功业可建。”
望着一眼就将自己看穿的兄长，凌洛尘终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唯一留下的，就是嘴角那一道清浅的弧度。
凌洛寒看到那微微阖上的双眼，只觉得五内肺腑似乎都要炸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忙抬头，当看到眼前匆忙赶到的御医和手持白草的宫人似乎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快来救救他！快呀！能就好他，本王重重有赏……”
御医颤颤巍巍地覆上凌洛尘的腕脉，却发现早已没有任何声明的气息，忍不住胆战心惊的跪下请求恕罪，自己人微力薄，终是无力回天。
凌洛寒正待发难之际忽然瞥到宫人手中的那个盛有白草的盒子，记起它的用法及功效，顾不得思考，一把夺过，取下身边的匕首将手腕割破，任那淋漓的鲜血将那株白草浸染成血一样的鲜艳。而后紧紧地用掌心将和着鲜血的草汁往凌洛尘的嘴中拼命地挤去。不停地喊着，“尘儿，尘儿……”
玄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含笑而逝的凌洛尘，也看着几近疯狂的凌洛寒，心底说不出的酸涩。终是不忍地对凌洛寒劝道，“尘儿去了，你就安心让他离开吧。”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尽的沧桑和疲惫。
闻言凌洛寒狠狠地盯着眼前有些冷漠的人，满脸的嘲讽。仿若自语般地说道，“我宁愿从不曾有你这样一个九五之尊的父亲，”转而对着怀里安然如同静睡一般的男子，自嘲似的一笑，“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又怎么会遇到一个这么笨的弟弟？”
说完径自而去，对站在一侧的帝王再无丝毫的顾忌。
玄皇站在原地，看着踉跄而去的背影，始终未曾移动过一步。凉凉的夜风吹过，脸上一阵冰凉的感觉，望望星光闪烁着的夜空，他终于明白，那冰凉的液体不是雨水。原来这两个孩子都是那样的倔强，自己这个父亲竟然从不曾的用心了解过。
他一直以为洛寒狠戾跋扈，却不知道那狂妄的外表下竟然也会如此的脆弱经不起一丝的打击。尽管从暗探的消息得知，他几次三番对凌洛尘下杀手未果，是老天爷对洛尘的眷顾。这时才恍然发现，也许洛寒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刺杀计划总是出问题的原因是，他对这个弟弟终究是有一份兄弟的情谊。
他一直以为洛尘性子柔弱文雅，却不知道那一副虚弱不堪的身体里竟是一颗如此决绝的心，甚至决绝到，决定的事情哪怕是生命为代价，他也是不皱一下眉头的义无反顾。
却原来，到最终，最不称职的还是自己这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