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周遭是夜色和寂寥，奔腾放逐的迷乱，起伏不断的怒涛。他的身体中只有疲惫，他的脚下只有一片空虚。
如果这样的活法成为常态，他宁愿不活。即便犯错乃至犯罪，忏悔、疚愧是一码事，一个人的尊严又是一码事。如果为偿还情债而象狗一样摇尾乞怜，卑微地为首是瞻，去他妈的，老子不干！那就了结吧！双方了结不了，那就自行了结吧！
无禁锢者无畏。既无顾忌，张华摊牌又何如？
张华坐起，沉静地问：“这么折腾来去，有意思么？”
阿兵见张华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时讶异，“倒来调子了，你又是什么意思？”
“做任何事情总要围绕一个目的，你想要的结果请告诉我。”
“呀嗬，你TMD做了缺德事，倒趾高气扬了。是不是欠扁不够？”
“如果暴力可以解决一切，希特勒早就统一全球了。”
“张华，TMD少跟我来你那套诡辩哲学，老子就恨你这股子稀乱风流的做派，不给你点狠招你TMD不记事。”
“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又怎样？”
“所以你尽可能地羞辱我，使我活得没有尊严？”
“你朝三暮四背叛我，却口口声声要尊严，你配吗？”
“我配！即便我淫乱，即便我无耻，这只是属于道德的范畴。只要我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触犯婚姻法，我就是自由的个体，我就可以维护自己的尊严。”
“张华，瞧你人模狗样一套一套的。别的我不管，你就是伤了我，伤了我的心，我的心在滴血，我的尊严又在哪里？”
“你惩罚了我，你要回了你的尊严，却践踏了我的尊严。”
“你活该！”阿兵声色俱厉。
张华脸色铁青，“你的尊严是建立在我屈辱之上，往后的两人世界中，一个有尊严的人和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如何相处？”
“识相点，看着办。”
“如你所说，给我个最高境界——半死半活在你的羞辱之中？告诉你，我憋屈！”张华抬头，坚定地望对方，“阿兵，放手吧，咱俩玩不下去了。”
阿兵以为听错，“你说什么？”
张华大声的说：“分手。”加重语气重复：“分、手！”
脸庞滑过的冷泪，一滴连一滴，象省略符号，没有结局。
虽有预感，但仍然不啻一声炸雷，轰得阿兵呆立当地，恐怖攥住他的心，突突几乎破出口腔。
半晌，阿兵嗤嗤冷笑，横蛮地一字一句：“不、可、能！”
张华迎着他预料的回绝，也冷笑，“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除非你奸尸。”
“你，用死来威胁我？”阿兵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失控，心里发狂似很想在地上打滚，很想毁坏一切。他望见了床柜边一大瓶不知什么时候遗落的烧酒，一把握住，瓶口凑在嘴边狂饮，直到透不过气来才放下。
眼睛是血红的。阿兵揪住张华头发，“就为了你那个小白脸？甘愿为这个杂毛殉情！”
张华奋力扬脸，“对！”
“就因为他有个长毛洋爹，能带你漂洋过海，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张华不想再辩解，脱口而出：“没错！”
啪地酒瓶就在张华脑袋上碎了，开花了，潮乎乎的暗红液体顺额流窜。
张华舌头舔舔唇边经过的血，望眼前白花花飘忽的虚无，口气却含着鄙夷，“这游戏真ＴＭＤ刺激。脑袋见红算是第一次，比处女见红珍贵多了。”
阿兵抓狂，摔了杯子，砸了椅子，毁了能见的物件，“你牛！你拽！我治不了你，我治他！我让你守寡！我这就去宰了他！”抽出明晃晃的匕首，转身趔趔趄趄往外冲。
“去吧，去吧，弄死他再回来替我收尸，正好双飞双宿，成全我俩在阴曹地府开洞房。哈哈哈哈。”张华大叫着喷出一口血。
“老子会成全你们，老子不仅会奸尸，替你们收尸，还会ＴＭＤ鞭尸！”
阿兵撂下这句话，消失在门外。
弄死小春，这是阿兵必走的步骤，不管张华跟他分手不分手。他的张华是他的全部，弄死张华也就弄死了自己。不是迁怒，而是替壮士解腕，断其后患折其翅膀。至于解决的方法，阿兵其实回家前就作了慎密的安排，跟解决丘老八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兵却不知，弄死小春，张华也必死，不是殉情，而是张华必担的责任。他揽全责于自身，恨自己滥情无度而嫁祸于小春，他若不陪斩，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按下不表，余下人生的心灵煎熬同样是自杀——慢性自杀，那样更加生不如死。
情迷心智，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此足非彼足。
张华撑起摇摇欲坠的骨架移到堂屋，籍着那只烛泪将尽的蜡烛的余辉，凝视喜三娘不可捉摸又颇具意味的眼神，耳畔就响起她温吞的预言，心就愈发地凉。仰头，注视天花板下那根黑乎乎的横梁，吐一句：“三娘，我陪你唠嗑来了。”
被单撕成布条，一头裹个石块，一扔，穿梁而过。
站在条凳上，比对好布条，打个死结。
放脖子上试试，还软乎，不硌肉。
张华有条不紊地铺垫着黄泉之路，没有思想，没有恐惧，没有自怜，只有空洞。
觉得，死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一点小意外，凳子突然一歪，张华失去平衡，双手抓空几下，向前扑了个狗吃屎。一瞧，板凳是瘸子。骂咧咧，人倒霉喝水都碜牙，自个杀自个老天都刁难。转念一想，莫非天佑怜我，就犹豫，不想死了。往深处想，不死还真不成，这一劫无论如何逃不过的。
战战兢兢又跨上瘸腿的条凳，脑袋钻进索套里，闭眼，下一步动作怎么也做不出来。一声凄厉的呜咽：“老爸老妈，我不想死啊。”
人腿抖得厉害，木腿又瘸了，凳子就倒了，布索箍紧了张华脖子，整个人就完全悬空了。
手脚不听话地划拉，布索越掐越紧。张华的意识渐渐的涣散，他痉挛似的一会儿动、一会儿停，力量越来越薄弱。
象溺水的人，张华沉下去沉下去，很深，永远也升不上水面了。
闪过这一刻，张华就觉得仿佛懒洋洋的浮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幻影重重的大海上。四下里是一片五彩缤纷的光辉，沐照着他、覆盖着他。
别了，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恨我的和我恨不起来的人。我……解脱了。
下一刹那，张华掉到了黑暗中，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