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调令
上了一周课，就听说我的调令来了。
有很多种说法。
一种说法是，我在教育局有亲戚，似乎是路传杰的口吻，他一直认为我分配到曾埠头是找了很硬的关系，才分配去的，因为据说他的同学找了教育局副局长，还是被分回家乡了，听他的口气，他分配到曾埠头是找了人的。这种说法认为，我早就有调走的动向，我们一起分来的五个人当中，只有我来得最迟，却一来就担任班主任，班主任被认为是要教几年才有资格做的。詹校长处处照顾我，肯定是受了上面的指示或者关照。
另外一种说法是，三中缺人，我有熟人在三中当领导，不然，三中怎么知道曾埠头有一个叫章苏宁的人？中专毕业教高中是很少的，只有外语一科例外，因为外语教师奇缺，当初师范办英语班就是出于这个考虑。而章苏宁是学的普师，没有专长，到三中教什么？在曾埠头教初一语文，初一和高中隔了几个档次，不可思议。
第三种说法是詹校长的培养，暑期就把我派出去进行历史地理教师培训，初中的历史地理老师都是兼课，从来就没有哪个校长重视过，既然中考不考，上课也就很随便，凡是遇到什么事情，就用历史地理生物体育音乐美术课来冲抵，语文数学英语是从来不耽搁的。校长把章苏宁派出去，显然事先就已经知道是在为高中培养老师，校长和章苏宁有特殊关系，肯定是亲戚，不然不会这么特殊照顾。另外，校长几次请章苏宁吃饭，章苏宁两手空空，可能章苏宁是校长的长辈……
我听到这些传说，只是笑，因为我不知道我要调走，至少，校长没有告诉我。
其实，新学期，有很大变化，王会计退休了，周老师两口子调回天门了，又从东风调来了几位老师，听说做过校长的曾星楷调来教初三的政治，此人十分健谈，鼓着一双牛眼睛，涎水沫直溅，说得黎著红被迫把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卖给了他，每次回东风，推出来擦拭，那架势，就是炫耀，看，我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他在我们寝室玩的时候对我说：
“小章，你的调令拿到手没有？我送你去闸口。”
我笑着摇摇头：
“没有。校长没有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到底是当过校长的人，他说：
“三中是学府，我们县除了一中二中，就是三中了，那里有很多好老师，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我就是三中毕业的，我们想去都去不了啊！”
旁边的吴爱婷说：
“曾老师，摆在第一的应该是师范吧？师范应该是第一学府。”
曾星楷看了一眼吴爱婷，似乎有一种不屑的样子：
“你不知道，好老师原来最多的是南平中学，后来恢复高考，调了一些到一中去了，三中没有调走多少，师范的老师只有两三个可以，比不了一二三中。哎，小章，你怎么这么老实啊，我听宁主任说，领导开会已经研究过了，正在等区里派老师来呢，你赶快去要调令，不然，报到的时间过了，调令就过期了，机会就错过了。”
看来，传说是有依据的，至少，曾星楷搬出宁主任的话，不会有假。
我经过吴爱婷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的房门开着，她正伏在桌前看书。我走进去，坐在她的床边，就是我们曾经亲热过的地方，我不禁心跳加速起来。我赶紧甩开那种心理，看着吴爱婷说：
“吴爱婷，他们都说调我到三中去的调令来了，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吴爱婷用手按着书，毫不犹豫就说：
“去！怎么不去？三中，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要呆在曾埠头这个鬼地方？”
我受到鼓舞，下定决心去找校长要调令，不过，还是询问了一下她的情况：
“电大考得怎么样？”
“第二名。”
我看着她脸上骄傲的表情，真的感到她比自己聪明，至少，数学是远远不及她的，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吧。
“那么，你也要走了？校长知不知道？”
“我已经跟校长说了，她说月底老师就来接我的手。现在你也要走了，可能走的老师太多，她有点儿应付不过来。”
我有点儿害怕她提起感情的事情，到时候忍不住，重新走到一起，就麻烦了，到时候怎么和她妈妈说？于是，我扯了一个垛子说：
“我过去问问校长，看是不是真的有调令。”
没等她答应，我就起身了，她把我送到门口，还好，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校长问我：
“小章，你是不是真的要去三中？”
我点了点头，她还是不放心，再次问我：
“你考虑清楚没有？”
我多年以后多次回想詹秋香这句话，那含义是不是，走了，到了三中，就再也没有人照顾你了。或者是，你就在我的手下工作，会有很好的前途。我这才想起，她叫我写入党申请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提笔。我连共青团都没有加入，加入什么共产党！按照我的思想，本来是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但是，这不是战争年代，要是战争年代，我是一定会积极申请加入的，那样，可以做自己从小向往的地下党，惊险，刺激……可是现在，和平时期，多一个共产党少一个共产党有什么区别？自己教书，没有什么需要入党。
我突然醒了过来：
“我想了，您还是让我去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我没有看就出来了。匆匆回到寝室，黎著红一把将我手中的调令抢过去念起来：
“曾埠头中学：经研究决定，调你处章苏宁等一位同志到公安三中工作，请持介绍信办好一切手续，于1982年10月1日前到公安三中报到。特此通知。公安县教育局。1982年8月29日。
“哇！八月二十九日就下了调令了，都过了二十几天了，你赶快去报到，要不然就迟了！”
我的内心一阵狂喜，就要到三中这样的学府去工作了，按照曾星楷的说法，那里有很多老师，至少，暑假培训的谢老师就是一个老牌大学生，而自己，才是一个中等师范毕业的，有很多东西自己得去学习。
晚上躺在床上，黎著红和我打趣：
“老章啊，你就要走了，听说吴爱婷考取了刚办的电大，路传杰据说也要出去进修……”
我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他去哪里进修？”
我是最想学习的，尤其是读大学，我的那些同学，那逊劼、郭明晓、黄裳预都读大学，而自己，成绩太差，只考了个中等师范。
“听说是沙洋师范。”
我一听说是师范，就知道是中等师范，和我们读的差不多，要是在武汉，那就不同了，至少荆州师专。那也是大学。
“章默雄可能要转行了，他说他不适合教书，可能调到粮食部门去，他的父亲是粮食部门的。你们都走了，就剩了我一个人……”
我马上安慰他说：
“我每周都要经过这里回家，我会来看你的。”
这话说得有些那个，自己也觉得不妥，就不说话了，两个人陷入沉思。
我在筹划着自己，怎么在三中工作和生活，自行车是要买一辆的，衣服也该买几件像模像样的，还有，老穿母亲做的布鞋也不行，得买一双皮鞋，只是擦擦油，冬天不用洗鞋子，可能手就不冻了……怎么尽想些吃穿的东西！得买几本书读一读，对了，既然是培训的历史，那就应该是教历史课，去书店买几本历史书读，对了，司马迁的《史记》是一定要读的……还有，教高中，怎么面对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该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吧？……不会，往讲台上一站，下面都是学生，毛主席不是说藐视敌人吗？他们虽然不是敌人，自己尽可以认为他们不如自己……
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点儿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月亮从窗户透进来，十分皎洁，照在黎著红的帐子上。我扒开帐子，靸了鞋子，往外走，在墙边拉了一泡尿。然后，迎着月光，走到操场，看得见周围的草，在月光下显得黑黑的，要不就用墨绿来形容。夜静极了，连犬吠的声音都听不见，我想起苏轼那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就这么几句，把月色写得惟妙惟肖，你看，月光照在庭院的地面上，有如水一样澄澈透明，水中的水藻、荇菜，交叉错杂，原来是月光照射下竹子和柏树的影子，这就是自己看到的景象，可是，自己怎么就描写不出来呢。自己大约与苏轼相同，只是苏轼受贬，心情有些悲凉，而自己将要调到高级学校去，心情迥然不同。还有，苏轼是好月与朋友共赏，而自己呢，竟然没有邀请谁。忽然想到，要是当时没有答应吴爱婷母亲，现在就可以敲开她的房门，拉她一起出来赏月，亲爱的人儿携手散步，问嫦娥，找牛郎，听蛩声，温存软语，那不是人间仙事？只可惜，都被自己搅黄了。
于是，我对着月亮，又幻想起自己的爱情来，将来到了闸口，会遇到怎样的女孩？又会演绎怎样的情感？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它将我的后半生打击得如许消极，以至于一生都没有走出那个阴影。不过，那个夜晚，我设想的都是美好的人际关系，都是顺风顺水的事情。
学生们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了我的事情，下课了都围着我问这问那，担心来教他们的老师对他们不好，我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他们还是不相信。刘思佳这次直接跑到我的寝室，送了我一个笔记本，扉页写着“赠给敬爱的章老师。您永远的学生刘思佳”，我顺手把我的那支钢笔送给她，她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就是这个刘思佳，十年之后，她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在斗湖堤遇到我之后，弄出了一段惊天动地的情事，导致我的婚姻出现严重的危机。
玉莲显然依依不舍，每天找几次，让我给她补课，我讲课应该是很专注的，她听得似乎很专注，但是，我每次反问的时候她都说“你说什么？”显然，刚才出神打野，想什么别的事情去了。到了闸口半年之后我才知道，校长让我给她补课的用意，原来早已准备给她安排教书的工作，她那时骑自行车到闸口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不想碰到了那位女孩，一转身就走了，此后，一直到她姑姑调到一中和我重新共事，她抱着孩子在哄，我则到老校长家里走动，碰到她那眼神，是一种怨恨的眼神，根本就不和我讲话。
一直没有和吴爱婷说破，她是外向性格，可能从来没有从她母亲角度想问题出在哪儿，那是我到闸口一个月之后吧，她去看我，刚好碰到骆之娉在我那里玩，我们本来从小关系就好，而我可能说话过于亲密，吴爱婷坐了没有几分钟就走了，我知道她误会我了，但是，我就是要的这个效果，谁叫我答应了她的母亲呢。后来，我调到斗湖堤，在一个早餐点碰到她，她已经是一位母亲，孩子都上小学了，她要替我买早餐，我是男人，怎么能让她买呢，最后争抢的结果，是各人买各人的。这，正象征了我们以后的经历，我们各人走了各人的道路，我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我。不过，有一次碰到路传杰，说她男人是烟草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对她很好，两口子过得很幸福，我听到这个信息，很是为她高兴，她的母亲的愿望实现了。
路传杰后来调到了扬场，和一位校长的千金结了婚，我在电大代课的时候，还是他爱人的老师，接我到扬场玩过一天。
章默雄真的调到了粮食部门，我从闸口悲伤地走后，他调到了那里，同他那个小女人杨继芳厮守，听说很是恩爱。
只有黎著红和我关系保持了很久很久，家庭问题也和我差不多，此是后话，我们以后再说。
曾星楷果真实践了他的诺言，十月二日送我去三中，让我认识了一位汪老师，那天去汪老师家里玩，正好碰到黄登凤在那里，还邀请骆之娉、缪昇瑫一起到她舅舅汪老师那里聚会，认识了这么多女孩子，最后成了“多角恋爱”，闹出一段情感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