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色,可饮。清新蕴含的情调自然地流淌在心际。
“臣叩见陛下。”
高启福了福身子,看着朱元璋踱步至自己跟前,带着一匹柔和的月光;月华如练,仿佛也驻足在他雍容的衣袂边不忍离去。
“平身吧。”朱元璋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瘦弱的人。
果然是书生呵,削尖的下巴,孱弱的双肩,比先前见到的样子还要清减许多,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朱元璋是个矛盾体。当见到高启的时候,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中翻滚沸腾,是些许恨意,而有时对他的心疼又无从解释;没见到他的时候,似乎连他的死活都无法牵扯到他的一丝情绪。就如那日夜凉如水,水牢门口的冷漠。就像那日落日缱绻,金銮大殿中的无情。
此刻。
此刻的两人皆相对无言。
高启想着,是否要侃一句“陛下光临寒舍,让高府蓬荜生辉”这样的客套话来缓和气氛了。
突地,起风了。一时远灯散乱,树影重重。
冷风肆意的从高启的衣领中钻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庭院的青石板上堪堪地铺了一地的苍凉。
“进屋罢。”朱元璋道。他的口吻不是征求,这是一句陈述,又是命令,平直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太多的意味,有点像三伏天里背着阳光在墙头青石板上蔓生的青苔,当覆手上去时那种略微湿润的阴凉。
高启敛着所有多余的表情,“陛下请。”
二人双双进屋,朱元璋滞住了步子,道:“将上回未完的那局棋继续吧。”
高启神色愣怔,直到听到那熟悉的折扇声才缓缓回过神来,带着满腹的疑问,令小厮将御赐的上好棋盘从里屋抬出放至那张杨木方桌之上。
一步一棋一子,织成星罗盘中黑白色的网。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黑白翻覆于二人鼓掌中,直到这局棋至官子。朱元璋突然顿住了手形,道一声:
“下次再继续吧。”
收了折扇,指指星罗盘,“收好。”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背影。
只是窗外再没有杜鹃吟着那一曲“不如归去”。
桌角边,兰烬静静地躺在烛台中。不知是风带来何人的叹息,吹得兰烬放肆它们凋零的凄艳,疼痛瓣瓣绽开,在无言的尾声中疲惫地坠落。
高启起身,看着朱元璋离开的茕茕只影,怔忡。
自始至终,他对于昨日水牢之事都只字未提。
甚至一句关心的话语也没有。
他沿着朱元璋的脚步缓缓走出那扇雕花檀木门,早已不见了他的影子,只徒拢了一袖月光。
没有一丝困意。他渐渐弯腰,席地而坐。身体还是有些虚,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身子却是轻飘飘好似被抽离的骨架。显然还是没在那日大事中缓过来。
高启看着遥远的天际略微泛起了一层青色。
每次朱元璋来找他对弈,从来未将一局棋布完再离去。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留着那残局,难道,便是留着一个念想么?
不过觉着,自己与朱元璋的距离,也因为这十九道纵横的相思棋局而稍微拉近了一些。
青砖的寒意逐渐传透了高启满身,夜凉,高启的思维只能靠这冰冷的触感才能维以清醒。他从来都是不懂他的,也不懂自己。他亦不清楚这莫名的情感名曰何,也许,也许只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吧,又也许因为,他还以为他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友人吧?
杜鹃在头顶盘旋着啼叫。
高启朝四周一望,此时天已破晓,朝阳正从远处一望无际的地方探出头来,映得半天红霞,满目橙光,群峰涂丹。
不知不觉,已经抱膝独坐至清晨了。
掸掸衣角,双手撑膝站了起来。进屋之时,突然瞥见火炉边的一个蜷缩着的黑白相间的身影,正兀自睡得香甜。
“呵。”高启柔笑,王夙昨日竟把心爱的猫儿落在自己房里了。
那一端。
王夙一夜辗转难眠,不知为何,就是他丫的睡不着!
一个鲤鱼打挺,他从榻上弹了起来。
这一觉,身上没有被“鬼压床”的感觉,脖颈处也没有毛茸茸的瘙痒感。
“猫儿?……”王夙出口唤了一声,尾音未落,他便回想起昨日从高府匆匆逃出的景象。约莫是,留在高启房内了吧。
看着出现在未掩透的门外的一张俊秀的脸,高启一点也不意外。
“王兄请进。”高启道。
王夙便也毫不客气地挤身踏进了屋内:“身体好些了?”
“已无大碍,再歇息几日便可恢复元气。劳王兄操心。”高启答,又想起那日水牢的景象,眉头更深了一些。忽的想起了什么,垂眼看向王夙放在腰间的手。
而后,他转身往书案上取了那个小巧的青花瓷瓶,递给王夙:“王兄手上的伤,应该还未痊愈吧?”
高启不提起,他倒还险些忘了,手上的伤自那日泡水后就没怎么处理,只是随意地拿绷带裹着,更是从来未曾上药治理,后来便发痒发痛,烂肉外翻,有感染的趋势。
王夙愣怔,缓缓接过高启手中的瓶子。红色绸缎的瓶塞映衬着窗外吟唱的杜鹃,闪得他眯起了双眼。
高启嘱咐道:“早晚各涂抹一次,换药时记得清洗纱布,平时多注意伤口,别再大意了,手若是废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王夙回:“我可没你那么细心,再说,平日里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
“那你便每日来,我替你上药。”高启道。毕竟对面人手上的伤,是因为他,他得对他负起责任。
“好。”王夙轻笑着应了。收起药瓶,扭头叫道:“猫儿。”未几,从角落里缓缓走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它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抬起猫爪优雅地舔舐着,末了不忘软软地叫了一声。顿时温暖的笑意漫上了王夙的眼睛,他走上前温柔地抱起猫儿,它在他怀中依赖地蹭着,舒服地眯起了水灵灵的大猫眼。
高启看着这一幅温馨的画面,随口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猫儿啊。”王夙道,“我天天把这两字挂嘴边,你还问?”
高启挑起半边眉,表示疑问。王夙重复了一遍:“它啊,就叫猫儿。”
“为何不唤个正经的名字。”
“猫儿不正经么?”王夙反驳,“要不,你给起个?”
高启还当真就微侧着头开始绞尽脑汁想起来。王夙看着他的样子,掌不住笑出声:“得了得了,一小畜生罢了。走,我们出去喝一杯。”
高启一惊,正欲摆手拒绝。
“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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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内皇城建在燕雀湖之上,好在尚有一角未填。
尚宫局,几株寒梅旁。
冬日,湖水并未凝结成冰,它平静的没有一丝波纹,宛若一面天镜。晨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仿佛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翠绿绸缎。
湖边草丛中,静静躺着一张楸枰,和几盏香茗。
“先前便派人准备了,你身子不好,便想着带你散散心。”王夙如是说。出门前他就让小厮在湖边沏好一壶热茶等着他们前来了。
“闲对楸枰倾一壶啊……”高启走上前,欣然点头吟了一句,掀袍坐了下来。
“呵呵。”王夙笑着,“围棋之术我可是不懂,但与你对饮一壶白牡丹,谈谈天下大事亦或是唠唠家常,王某还是十分乐意的。”
高启也自心底地笑起来,单手捉起玲珑的碧色茶盏,轻啜一口。身处这片宜人的景色之中,确实身心舒畅,原本虚无缥缈的身形也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凉风拂面,但却不是刺骨的寒意。吹得高启鬓边发丝轻轻颤动,他的眼也氤氲了满目湖光。
清风已过,不禁便醉了此间。
就在一黑一白二人陶醉在这微风和荡之时。
突地。
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诡异的窸窸窣窣声。
王夙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声响,右手反射性地按在腰间。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