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伸手触摸到粗糙的岩石台阶时，他一个猛子从水中蹿起，抱紧了怀中人，先将他稳稳地放在阶梯上。王夙脸色惨白，嘴唇如霜，双手不住颤抖，两条腿都抽痛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单手撑着台阶，没命地喘着大气。
深吸一口气，竭力嘶吼：“有人吗——！”尾音都是发颤的，嗓音已嘶哑地听不出是人的声音。
立刻一阵脚步声赶来，几个狱卒吓了一跳，没想到还有活人从水牢中逃出。他们愣了一下便连忙小跑步下楼梯将王夙拖起来，却没人看一眼躺在那里一点活人气息也没有的高启。
“娘的！你们先救他！”王夙狠狠骂着。
须臾，又有一个人影从深水中钻出，借着一点月光，王夙见他抹了把脸，喘着粗气，慢慢在阶梯上爬着，末了笑说：“……还，还有力气骂人……不错么。”
王夙眨了眨眼，半晌才道：“方才，多谢！”
那人没有回话，然后被狱卒搀扶着送去了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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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并没有因为昨晚的变故而不寻常，凌晨时下了一场小雪，第二天，依旧是艳阳明媚。下了早朝，朱元璋在宫女的服侍下披上厚厚滚金边鹅黄色缀纹绒毛棉袄，起驾回了大明宫，迈着沉重的脚步步入殿内，他疲惫地靠在了龙椅之上。
只待须臾，朱元璋轻声唤：“李德升。”
李公公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应道：“臣在。”
正了正身子，“贺将军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李公公皱了皱眉，答：“回皇上，在您下令后臣便立即派人召集了所有现任包括曾任贺将军府内的侍从，但有人上报说，说，发现……”
朱元璋挑眉，询问。
“发现……”李公公顿了顿，“发现，其中一位侍女死在将军府。”
“具体何事？”朱元璋拧着的眉透出凝重。
“大理寺主簿王大人在今晨已前去查看了……”
朱元璋伸手拿起一盏茶：“派人前去告诉王安愿，有消息了便来见朕，不容刻缓。”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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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夙揉了揉眉间，他只觉眼前有点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双腿至今还很难支撑住身体。但想想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就因昨晚的事就倒下呢，所以在他得知将军府的消息后便立刻赶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具面色发青，嘴唇呈紫黑，唇边犹有一抹暗黑色被风干血迹的尸体，他眉头深锁。
——服毒而死。
已经可以完全肯定她是服毒致死的了。王夙上前几步，屈膝蹲下，伸手掀开侍女腰间的裙料，上下检查了一番。
没有？
他不解地瞬了瞬眼，再次看向那个惨不忍睹的面相。忽的，像是明白了什么。抬手唤来一旁小太监，沉声道：“上报，我要见皇上。”
冬风像一支难以驯服的野马，仿若踏火焚风般地刮来，却又带来刺骨的寒冷。正午，骄阳高挂着，竟是吹起了阵阵烈风。王夙火急火燎地往大明宫殿赶去。
“大风起兮——”
宫外的小太监老远便见着了一身缁袍的王夙，扯着嗓子通报着：“大理寺——主簿——王——大人——觐见——”
看着跪于殿下的王夙，朱元璋挥挥手屏退了殿内所有人。李公公疑惑地看了皇上一眼，而后也一躬身，退了下去。
“皇上，”王夙仍半跪着，汇报，“想必皇上对于此事也略有耳闻了罢。臣以为，那个腰间佩戴特有符箓挂饰的侍女恐是服毒自尽。”
“自尽？！”朱元璋高声问道。
“……”王夙思考了一番，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臣不能妄断，但，依臣查看，宫女死后，腰间再不见配饰……”
朱元璋拧了眉，狠狠一掌挨在龙案之上，“真是大胆包天！完全没把朕放在眼里！真把我们当猴耍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宫内的人，做得如此明显！是咬定了朕对此事完全束手无策？！”
“陛下请息怒。臣吃不准是否他想给我们一个警告，但这个‘他’，必定隐藏在宫中。”王夙顿了顿，一双灿眸扫了扫四周，“陛下，还请当心……隔墙有耳。”
“在宫中？”朱元璋登时色变，思前想后才意识到王夙所言有理，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仔细想想，都能串联起来，并且依照细节也能判断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宫中人作祟。“你的意思是，我大明皇朝有内贼？”
王夙磕了一个头下去，没有吭声。
朱元璋只觉眉间酸疼，近来太多琐碎烦心事，扰得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不得安宁。他将背脊往后一靠。刚欲说些什么，就听王夙的声音从堂下传来：“陛下，臣定全力追查此事，绝不马虎。”朱元璋含糊着应了一声。
王夙见状立即识时务地请求：“若无他事，臣便退下了。陛下也请好好休息，保重龙体！”
朱元璋颔首，“退下吧。有消息随时随地上书于朕。”
点头，他应承道：“臣遵旨！”
从大明宫走出时，王夙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憋了很久的闷气。他感觉身在那个庄重威严的宫殿，尤其是面对着那个喜怒无常，残酷暴戾的冷血天子时，浑身的血液都要紧张得凝固，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需细细斟酌，不可出任何差错。要知道这个出生于赤贫的农家，当过和尚和放牛娃，爱揪字胡乱对号入座、给自个儿心里添堵然后还喜杀人玩的农民皇帝，稍微一个不慎，上书或是言语中哪怕是谐音，只要是逆了他的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杀无赦。
在这样一个地方，真真是觉着压抑。
王夙不禁想着，抬头看向头顶满树琼枝，厚厚的雪压着孱弱的枝桠，它颤巍地支撑着，兼具躁动的炙热和汹涌的暗伤，一点暗红从层层白雪中破壳而出，挤进了王夙微醉的眼睛，不是炽烈的颜色，却如吐露如潮的芬芳，点缀了冬日皇宫内苍白一色的景象。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牵出一抹温暖的笑。
王夙才进宫入大理寺上任没几日，就已深体会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与步步惊心，那个人……高启，厌恶官场，厌倦朝廷的高启，身在此处又是何等的煎熬呢？就想着，待此间事了，自己一定要带他出去，带他看看夜晚的市廛，看看远处光色流转，灯火璀璨，觥筹交错，而后二人一起举杯畅饮，端看那繁华到了彼此烂醉的骨子里的美景，一同看这天地浩大。
就这么想着，他不知不觉已经在翰林院附近杵着了，驻足也有许久。正欲迈步继续前行，突然，脚下上蹭来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王夙低头一看。
“哟？猫儿——”他心中隐隐一喜，这些日子忙昏头了都快忘了这个小家伙了！弯腰抱起柔软的小猫，伸出指尖轻逗着，可把猫儿舒服地眯起眼睛直蹬腿。王夙回想起不知多久以前的一个巳时，亦是如斯骄阳，亦是如斯微风，亦是如斯黑白相间的猫儿，也是如斯：“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的佳人……
王夙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分，甚至漫上了戏谑的味道。
“既然想到了，便去看看他罢！”王夙想着，怀抱着猫儿便往翰林院边上的高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