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朱元璋“啪”地放下描金手炉，心里一紧，厉声喝道：“何事？给朕慢慢说！”
狱卒大喘了几口气，水珠不断从额发上滴落，转眼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湿了一大片。“有人，有人打开了水牢的机关[注]！”
他还没喘完，就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疾风般地冲出了金銮殿，朱元璋只觉耳边一凉，身后那人已经不见了。
“……水牢淹了！”
黑压压的水牢只闻见令人作呕的腐味，没有狱卒的灯盏照着，却是一丝水牢的轮廓也窥不见。王夙还未步下阶梯，就已经听见水声夹杂着囚犯们的哀嚎声，仿佛无止无尽的令人惊悚的绝唱。牢门大开着，他眼看着水中漂来一具白色的尸体，狠狠撞向栏杆，一动不动。王夙双眼布满血丝，毫不迟疑地便纵身潜入了水中。
地下的水隐隐泛着黄光，像点点坟地中的鬼火在恣意地跳跃着，水牢深处还有一盏昏黄的烛火挂在顶端无力摇曳着，烛光影射在黑水中。
幸得那名狱卒通报及时，蓄水池中的水并未完全将水牢淹没。宫廷中的水牢建筑在地底下，周围皆是坚厚的石墙，它分为两层，上层是蓄水池，下层是牢房，水牢一词也就因此而来。
该死的！王夙不禁咒骂着，为什么皇上非要把高启关在水牢里！
他知道居于水牢中的囚犯相比较其它牢房中的来说更是痛苦不堪，常年不见光，又是被湿气笼罩，能找到一块干的地皮休息已是上天的恩赐了。许多水牢中的犯人都是因为湿气太重导致病死，亦或是无法坐下休息而疲劳致死。
王夙并非不谙水性，只是身着繁冗的服饰，身子一扎进水里就挪不开半条腿。他拽过方才看见的尸体查看了一番，而后吁了一口气，随后甩手丢在一边。不是他，不是他……浮在水里挣扎了会儿，他一个猛子往前冲，扑腾着，往记忆里那个拐角处游去。
冰冷的水还在不停地上涨，耳边阵阵回荡的是如同鬼哭狼嚎的呻*吟，有时给他一种身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王夙攀上了一边牢笼的木栏杆，触手一片湿滑，掌心的伤不禁开始隐隐作痛。他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团水花，不管不顾手中粘腻与疼痛，他扒拉着一根根栏杆艰难前行。“高启！高大人——”
“高季迪——”
喊叫声在牢中回响着，盘旋在上空，而后被漫上来的黑水无情吞噬。王夙不断地吼叫着，可除了汩汩水流声，再听不见别的回应。
突地，脚踝被一双大掌牢牢攥住。他惊诧地回头看去，一张泛白的被水泡皱的狰狞的脸浮于水面上，底下是一只发青的手，正抓住王夙的腿不放。他拼命挣扎着，无奈摆脱不了那只鬼手，他用尽全力，手肘往后压去，狠狠砸在那张骇人的脸上。脚腕一转，脱身后继续往前攀爬着。
“该死的……人呢！”此刻王夙快要失去了耐心，一片狼藉之下根本再认不出上次来的路，一间一间牢室查过来，为什么还不见人影！
“高——季——迪——”他嘶哑着嗓子大吼着。
“咳，咳咳……”
角落里，一阵急咳传来，复又被水淹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王夙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个声音，一喜，连忙拍打着齐肩的脏水蹬了过去。
“高启？！”王夙来到一间牢房前，终于看到了在水里扑腾的那一抹苍白色，“高启，高启！把手给我！快！”
那厢人不谙水，只靠攀着石墙，竭力仰着脑袋呼吸，水势愈来愈高，已经快要坚持不住：“咳咳……噗……王兄，你……咳咳咳……”以他的体格，不至于难堪至此，但右腿在凉水中泡着早已经疼痛不已，让高启的一张脸近似扭曲了一般。他动弹不得。
“你丫能先……不讲话么！快过来，手给我！”王夙骂道，用力将右臂伸进去想要拖高启出来，左手紧抓着栏杆支撑着。
高启踌躇了片刻，而后右掌一个用力撑墙，骨节泛白，借着这股力整个人向栏杆撞去，呛了一大口黑水，内脏顿时一阵翻腾，几天没有进食的他感觉腹部开始痉挛，不断有液体涌上喉咙，想张口呕吐，却又因困在水中无法张嘴，他只能用尽吃奶的力气忍住。王夙拽住了他的衣摆，“手，手！”忽然，只觉手中一轻，垂眸一看，登时色变，指尖只有一条白布，哪还有高启人影！
“娘的……”粗口还未脱出，就被呛进了一口水。不好，水牢中的水越积越高了，大部分囚犯已被活活淹死，那些狱卒不顾犯人性命，早已逃之夭夭，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另一头，朱元璋已经派人前往水牢排水，水势太大，他们这种“蚂蚁搬家”的运水方法可谓一点作用也起不了。
远处，狱长跪在朱元璋跟前，不住颤抖：“皇上……皇上！臣罪该万死！皇上……”
“弄成这幅德行，这一屁股烂屎，谁去擦？谁去善后？！”朱元璋喝道。
“臣……臣去擦！臣去擦！”
夜幕下，朱元璋的神色看不分明。李德升始终驮着腰静静站在一旁，衬得朱元璋挺拔的身姿更是充满威慑。他的一言不发让伏于地上的狱长的心更是惴惴不安，唯恐下一秒便要人头落地。
“里面有多少死囚？”良久，朱元璋冷冷问道。
“回陛下。”狱长答，“除了户部侍郎苏谢苏大人，原大理寺上卿蒙昱蒙大人，士大夫阮大人，翰林学士高启高大人，”朱元璋的眼神凝了一瞬，“其余皆是死囚。”
他淡淡看着眼下水牢中的满目狼藉，颔首，“全权交由你处理后事，不许出一丝差错。”斜睨了地上的人一眼，“完事后自己去领四十廷杖。”
“属……属下遵旨！”
烛火颤颤巍巍地维持着那一丝微弱的光，王夙借由木栏让自己的身子往上浮了一点，就去开牢门。
“该死，该死！”他差点忘了牢门是锁上的了，此时看着在水中奄奄一息的高启，他睁着血红的双眼，心中不禁涌起绝望……
“兄台！”就在这时，一旁冒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王夙惊得一怔，“兄台，水牢尽处的墙上挂着一把斧头，你速速取来，由我来救高大人！”言毕，那人自隔壁牢房伸出双手扶起了沉在水中的高启，让他的头面浮在水面之上。
“你……”王夙诧异道。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不用担心在下，我水性好得很，别磨蹭，快去！”
王夙抿紧双唇点点头，在微弱光线下看见了水牢尽头石墙上的斧子，双脚不停蹬着周围一切可以够着的东西，借力游了过去，取下大斧，折返。待重回到高启的牢房时，已是筋疲力尽。
“兄弟！麻烦你稳住那家伙！”王夙吼着，抬手便开始劈锁。
“尽快，怕是不多时整个水牢就要给淹了。”
水中根本看不清铁索的位置，王夙气急败坏地便开始砍木栏杆。木头在水里泡久了早就开始腐烂发软，几下就被王夙砸出了一个令人能进出的大洞。他立刻躬身钻了进去，从身下托起高启，双手穿过高启腋下抬高他的脖子，让他能呼吸空气，转身将斧头递给那人，冒出水面，“祝你好运！”便驮着高启出了牢房。
水流声充斥着双耳。
“别死啊，别死啊，这就带你出去！”王夙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潜入水中，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只知往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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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水牢是一种牢房，它建筑在地下，分为两层，上层是一个蓄水池，下层是牢房，一开机关就可以将牢房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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