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远处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声。高启惊得一哆嗦，转身抬脚就要赶过去。王夙怀抱着猫，伸手握住高启的肩膀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高启倒抽了一口冷气，王夙那一碰，正好握在之前留下的还未痊愈的剑伤上，王夙看着高启疼得聚在一块儿的五官，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高启道，抬腿就走。
朱元璋垂眸看着脚下，面色依旧是冷峻，看不清表情。略长的睫毛上蒙上了一层冰霜，确是一颤不颤。
他的脚下，是一只手。
是一只，已僵硬发青的手，骨节泛白，皮肤皲裂，指甲内是污秽的泥垢，就这么从雪地中悚人地伸出，依稀可见如破败的棉絮一般的赭石色袖口，布料在风雪中无力地曳着。
静了一静，朱元璋沉声：“挖出来。”
身后侍卫马上片刻不疑地上前，用长刀拨开雪层，而后徒手慢慢地将人挖出。
一盏茶的功夫后，侍卫们十分效率地将深埋雪底的人腾出来。朱元璋一直淡定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直到他们将这具尸体翻过来时，他眼神一震，如忽觉五雷轰顶，站不住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身边李德升忙搀扶住他。
左边的一位宫女，印象中似是那具尸首的亲属，看后霎时眼神中透出绝望、悲怆，骇地倒吸一口冷气，喊叫声未出口，便伤心过度，痰气上涌，竟昏厥了过去。
顿时一阵慌乱。
因为大家都认出了此刻躺在雪地中的这具尸首。乃是朱元璋心腹大臣、最器重的护国将军——贺千云！
好不容易站稳，朱元璋挥开李公公的手，上前几步就蹲下查看贺千云的尸体。杀过这么多的人，见了那么多尸体，朱元璋早已麻木，可是看着躺在自己眼前的昔日挚友，眼中似有慢慢雾气上涌。
曾经参加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反抗元朝暴政时，若不是有他相助，朱元璋恐是早就死在了乱箭之下。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日，当夕阳的余晖越过江岸上迭起的群峰慢慢洒落在江面染红了江水时，他面对着众敌的箭雨手足无措。贺千云忽的就如浴火重生的修罗，倒提长缨枪，驰骋着那匹英俊高大的红棕色骏马，带着滚滚热浪飞奔至朱元璋身前。骏马前胸宽阔，浑身短毛乌黑光亮，犹如涂墨，前额双眼下方有一块泪滴状白斑，四蹄白如霜雪，马上人气宇昂然，刚毅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他长臂往后将他一护，就嘶吼着甩着缨枪替他挡下一支一支的羽箭，哪怕箭插满腰也无惧无顾。朱元璋看着眼前的罡气男儿将身上的一支支箭奋力拔出，血窟窿飙出刺目鲜血，眼底是说不出的震撼！他还记得那时候贺千云喊的一声：“大人快走——！”便护着他渐渐后退至敌军箭支抛物线之外，他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透，暗红的血迹凝固后似是漆在了上头一般，破败的披风彷如兵败的军旗无力地在风中颓着。
就像当年蜀国的赵云单骑救少主一般，城楼上的弓弩手看着贺千云的模样都被怔住了。虽然之后来的箭雨更加猛烈，但已经冲出敌方射程的朱贺二人已经暂时没有危险，倒在沙地中。好在，最后贺千云捡回一条命，大难不死。后，朱元璋与元至正二十八年基本击破各路农民起义军后，于南京称帝，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将曾患难与共的贺千云立为了护国大将军，十分器重他，曾经说过“得罪贺将军就是得罪朕”、“贺将军的话，不允许有异议”如此之言。
如今的他看着雪地中冰冷僵硬的尸体，却是没有伏地恸哭，没有伤心欲绝，他只是压抑着怒气，冷冷地厉声命令着：“来人，验尸。给朕查出死因，不得有一丝马虎！”
“是！”
头顶骄阳似火，看着侍卫将贺千云的尸体运入太医院，朱元璋漆黑的眸仁中没有一丝色彩，连阳光都避而远之。
高启和王夙随后赶到，王夙抱着猫在高启身后不停探头，想问什么，被高启又打了一记，只能乖乖闭嘴不吭声。
朱元璋沉吟了许久，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此时枝桠上的鸟儿也忽的失了啼叫，连风声都捕捉不到。他的叹气狠狠跌在雪地里，他沉声命令：“一个人都不许离开！随朕一同去太医院。”
高启的脚步顿了顿，担心地往身后看了眼。王夙满脸挂着“我是来看热闹”的表情，傻傻笑着：“高大人，走一个啊？”高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什么时候了，竟还有心情嬉笑。便想着不再理身后人，举步跟上朱元璋的脚步。
远远地，还未步入太医院，一股浓郁好闻的中药香就飘来，嗅着那药味，仿佛都能治愈不适症状般地感到印堂一阵清凉。王夙放下怀中的猫儿：“记得找温暖的地方去玩。”便奔向离自己几大步远的高启。
跨入太医院的高门槛，朱元璋临门而问：“可有查出什么？”孟太医急急忙忙伏地道：“回陛下，经臣检验，根据尸斑可初步推断贺将军死于十二个时辰之内，发肤完好，无任何新伤痕，也未见重击的痕迹，只是皮肤僵硬发冷，又听手下人说，尸体发现时深埋在雪中，依臣看来，贺将军恐是……”
“胡诌！”朱元璋怒吼着打断太医的话，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孟见，狠狠道：“朕与豪翼相识数年，了解他如同亲手足。你以为，朕会将一个能在雪里轻易冻死的人封为护国大将军吗！？”
孟太医连连磕头称是，“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顿了一顿，复又说道：“臣不仅只查到这些，在验尸时，意外发现……”
“什么！？”朱元璋厉声问。
“陛下还请随我来。”
朱元璋握着拳头，走近了静躺在角落木榻上罩着缟素的贺千云。窗外突然一阵风经过，恰如其分地吹起白布的一角，他伸手捉起，抚着指尖的触感，不禁思绪涌动……忽地紧紧攥紧了手中的明月缟素，从喉咙中憋出一句话：“还不快都给朕滚进来，合上门！”
大臣们闻言纷纷入室。他缓缓放下素色罩布，竟温柔地为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出声的他将缟素掩了一掩。
“陛下。”孟太医恭恭敬敬地跪地，将裹着白布的一块东西呈在了朱元璋眼前，“此乃从贺将军外衣中发现的小玩物。臣知习武之人从不着繁冗之服，更是不会有缀饰之类的玩意，所以……”
紧紧盯着太医手中的那一串饰物，他瞬间已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只觉得双眼刺痛，血气忽的上涌，体内的血管似是要爆裂开来一般的愤怒。他咬紧牙，攥了拳头，气得浑身竟克制不住地发抖。
那是一串挂饰。
缁色的缎带下绑的是一块和田玉，颜色洁白，质地纯净、细腻，光泽滋润，色白呈凝脂般含蓄光泽，为和田玉中的优质品种，为皇室仅有。
思及那日，庭院莺啼，夜幕低垂。耳边响起：
“陛下？”
“此羊脂白和田玉精光内蕴，体如凝脂，监洁细腻，厚重温润，佩之可以养性怡情，驱邪避瘟，有益于人者，则美不胜收。”
“朕知今日是你生辰，说是朕路过，实则不然，朕是亲自送高大人生辰贺礼来的。”
“陛下这算报答那日救命之恩么？”
如此上好白玉，确实像极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啊。
确实，像极了，那位翩翩公子啊。
像，极了……
倏地，朱元璋狭长的凤眼中透出如豺狼虎豹般凶狠的神色，幽深漆黑的眸仁像是一个无尽的漩涡，像是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洞，没有感情，没有波澜，什么都没有。
没有再多想一刻，他反手就抽出了一旁侍卫腰间的鱼肠剑，直指向那抹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