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往自己腰间伸来的手，高启只觉着一阵无力。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高启腰上石青色的束带，那温度仿佛透过厚厚的衣裳传至高启的寸寸肌肤，他不安分的扭动了下身子，一抬头，霎时对上朱元璋深邃的眼，仿佛被下了魔咒般，恍惚其间，他便又整个人呆住乖乖地不再乱动了。不禁在心里暗抽了自己一巴掌，出息！
他整个人僵住，透过布料传来的温度与那细微的碰触让高启禁不住热了脸，漫看他立于自己侧近，吐纳间，气息隐隐约约喷在高启发顶，几缕额发散落，他屏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喘，死盯着朱元璋龙袍上绘着的八脚金龙。
八脚金龙……
八脚金龙……是啊……八脚金龙，他可是皇上啊……
高高在上，呼风唤雨，袖手风云，的，皇上啊。
在那一刻，他甚至又看见了那在“洪荒楼”内，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的那个男人。犹忆温暖的触觉，景是人非。
其实高启在决定进宫之前，便一直在理清他与朱元璋的关系。最后无力再为自己辩白，暗叹一声果然燕雀永远无法进入鸿鹄的世界啊，十八年前的那段时光，不过是友情以上罢了。
直到感觉腰带渐松，高启这才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他实在是不习惯和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那会让他浑身不舒服得紧。
朱元璋“啧”了一声，沉声道：“别动。”接着一使力，高启忽觉得腰间坠了一个东西，但是注意力仍是全在朱元璋身上，见他退回石凳旁，安安稳稳地坐好，淡定地继续斟茶品着，才舒了口气。
高启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竟是心头一紧。
衣服上多出的，是一件挂饰。
缁色的细线编织出的缎带下坠的是一块和田玉，高启伸手捉起，颜色洁白，质地纯净、细腻，光泽滋润，为和田玉中的优质品种，仔细端看，此玉色白呈凝脂般含蓄光泽，若是没猜错的话，这定是那羊脂白和田玉了。
如此贵重的物品，高启疑惑地抬头望向朱元璋的眼：“陛下，这？”
朱元璋抿了口清茶，缓缓解释道：“此和田玉精光内蕴，体如凝脂，监洁细腻，厚重温润，佩之可以养性怡情，驱邪避瘟，有益于人者，则美不胜收。朕知今日是你生辰，说是朕偶然路过，实则不然，朕是亲自送高大人生辰贺礼来的……这枚羊脂玉制成的挂饰乃宫中极品，无论从色彩还是手感，甚至敲击时发出的声音亦是清越绵长，如金磬之余响，绝而复起，残音沉远，徐徐方尽。”
如此上好白玉，确实像极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啊。
朱元璋在那日无意间听见几个老臣讨论到高启的生辰，心下就暗暗记住了。后见这件宫内贡品，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了这个人，恰好高启生辰将至，送他就算是一番心意也好，是“收买人心”也罢。他深知高启生来天才高逸，就算是入了宫都挡不住他满身才子的光芒，那些资深的老臣都十分敬佩他；若是让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所用，皇位应该能坐得更加稳当，也能少些顾虑吧。
高启低眉：“陛下这算报答那日救命之恩么？”
朱元璋眯眼，微微皱眉。嗯？怎么，竟还在恼？他便失了那份耐心，道：“臣子舍命救君，本是应该……既然你执意这么想，便就是罢！”
高启双膝跪地，唇角绽出笑意，立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跪拜礼：“谢主隆恩！”
夜幕已落下，一弯新月轻泊枝头，月光盈盈洒洒地落下。一声轻不可觉的叹息，朱元璋掸掸袍子，站起，遣走了随从，说道：“高爱卿可愿与朕对弈一局？”
高启继而轻笑：“有何不可？陛下里边请。”朱元璋以为会吃闭门羹，不想这人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高启的屋内干净整洁，杂物不多，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檀木架子上。二人来到厅中的杨木方桌前，高启唤来小厮：“将御赐的棋盘拿来。”小厮应着就跑远了。
眼角边翠玉的灯奴上的烛火滋滋燃烧着，时常有阵阵轻风吹进屋子中，带来些许凉意。小厮将门“吱呀”关上，重新替二人沏了壶新茶，生了暖炉后安静地退了下去，仿佛房间中从没有来过人似的。静谧而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两人心无旁骛地博弈，偶尔几声清脆的敲击木桌声。
“呔！”通透的棋子扣在白玉做的棋盘上，黑白两方，早已经厮杀得难解难分。朱元璋手拿折扇轻叩木案，看着对面人眉目如画，双目紧盯棋盘上错落的黑白子，那副认真样……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高启落下一子，漆黑的玉子，白皙的手，十九道纵横，渐渐二人谱下一场妙局。
朱元璋“唰”地展开折扇，徐徐摇晃着，按下一子。高启见状，忍不住好奇道：“陛下，三月天霜寒冻，为何仍摇扇？”
朱元璋一笑：“棋逢对手，朕需冷静。”忽地收扇，叫着：“看，光顾着和你说话，下错一子。”说着就要取走一颗白子。
高启可不依，连忙伸手制止：“陛下，这怎生行？下了便是下了，可没有悔棋一说！……”
朱元璋一手执扇，另一手还来不及收回。
略有些冰凉的指尖。
白皙的温润如玉的手。
骨节分明的苍劲的手。
微凉。
温热。
有点贪恋这种温度。
半晌之后，高启方才如梦初醒，闪电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还留有一点温存，心跳骤然加快，连同发梢都在微微颤抖，他说过他不喜欢与人接触。
高启轻啜了一口茶镇定自己，而后在内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清清嗓子，缓缓又清晰地对他道：“人生如戏，棋如人生，下棋本就是为陶冶情操，输赢又何妨，陛下……何必认真呢……？”
“是你何必如此认真。”
闻言，高启面色一僵，强颜欢笑地牵扯了下唇角。
是啊，何必如此，何必认真……
将那颗白子摆正，收手。
是他错意了，是他多心了，是他太认真了。
他还是他，朱元璋却不再是那个朱元璋。
“呵，是。”
就此也罢。
-
之后，便是一室静谧。连那时不时的折扇声都匿迹。
转眼间，二人已对弈至戌时。
“陛下，不早了，也该回宫歇息了罢。”高启落子堵去朱元璋的棋路，不温不火地道。
“还未分出胜负。”朱元璋闻言脱口而出，而后滞了动作，抬眼瞧了瞧对面人，掀了掀眼，良久未下子。
呵，这人，便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难得放下一切屈尊纡贵与他下棋，竟也免不了被他催赶。这么一个人，连面对皇上都不为所动，究竟谁才能让他的心起波澜？
高启便也不催促。就在他快忘了流动的时间时，只听朱元璋道：“罢了，天色已晚，朕就改日再来将这局棋下完。”说着起身，顿了一顿，展开折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启，凝神轻问：
“高大人对于朕择妃之事，有何意见么？”
高启怔了怔，心底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然仍起身恭敬道：“臣以为，为了稳固皇位，陛下尽早纳妻室、壮后宫乃明智之举。”
朱元璋侧目，淡扫了眼那厢人儿，未言只字片语，而后暨是推开门朝外走去。
他，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不想是外头下起了蒙蒙小雨。见雕花木门一开，一旁守着的小太监立刻就撑着油纸伞上前，朱元璋点了点头，迈着流星大步便往外走。高启临门看着，有风将雨丝扫在他的面上，丝丝冰冷，如同细针般竟刺得生疼。
凭笙递上一只精致的红漆描金手炉，高启这才回神，接过双手端着，好一会儿体内的寒意才散去，神情中透着满足与感激，他向凭笙微微颔首，“伺候我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