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这支队伍出行的第一天,路上纵情山水,欢歌笑语,众人早早便觉得疲累,请示了王君之后,刚到日暮时分,就集体停下来了。
这里刚好是长公主绥阳出嫁时候陪嫁的庄子,一砖一木,甚至摆件物什都是先皇后娘娘亲手布置的。这么多年以来,每次秋猎,王君总会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来到这里,背着朝臣,悄悄地睹物思人。
大抵在众臣心里,作为一个王君,就不该有软肋,也不会有软肋。只是谁也没料到,英武果决的王君,其实心底里一直在怀念着曾经的发妻,这么多年过去,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甚至对着发妻后来留下的小儿子,更是疼到了骨子里。每次看到小儿子那张酷似发妻的脸,都恍然有一种她依旧在他身边的错觉。
世人兴许都是如此,抱着一点微末的期许,逼着自己坦荡荡的活下去。
父君疼爱他,白暄是知道的。只是现如今陪着父君流连在这庄子里,一遍遍听着父君讲述曾经与母亲的温情,心里陡然生出点莫名的感觉。
可能会有点愧疚,毕竟他算是一个纯粹的外来者,只是占用了这一具身体的异世灵魂。
白暄心里头一厢情愿的想着,其实这就是他的父亲吧,就是真真切切知晓是他,认认真真疼爱他的父亲。不是那个缺失他人生几十年的人,不是那个他曾经遍寻不着的人。他不曾缺失过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每一个片刻。
这种久违的,父母离异之后再也没有体会过得温情。在这一瞬间狠狠触动了白暄的心。
眼眶不经允许便红了,热热涨涨的,他有了流泪的冲动。
这种父亲的感觉,真好啊。
园子里风华正茂,花开的正好,秋雀儿来来回回流连在花丛里,或许是在同花草作最后的告别。
作为这西黎最尊贵的王,白熙絮絮叨叨的同最爱的小儿子啰嗦着,漫步经过花丛,才后知后觉发现小儿子已经许久不曾接过话了。
这么怔忡一下,猛然察觉到了那些心酸与苦的来源——他老了。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经独身一人过了十几年。
身体不再硬朗,思路不再清晰,处理问题不再周密。
白熙到底没能止住心里头不断泛起来的酸意,只能悄悄掩下流泪的冲动,回头向着白暄看过去。
那孩子站在石径之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懒散的落在身前的几多秋菊上头。背后是肃穆屋舍的飞檐,夕阳从庄子后头穿出来,路过飞檐,全都撒在了他身上,给他仔仔细细的裹了一层金边。
他最喜欢的儿子,没办法做这国家的王。他身体太弱,太医不允许他思虑过甚。其实就算他身体慢慢变好了,自己也不忍心再把他一辈子捆在那小小皇城里。
白熙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眼眶,确定没有真的为老不尊落下眼泪,才出声唤了白暄叫他过来。
他极力摆出和蔼可亲的一幅样子去问白暄:“父君刚才讲过那么多,小暄儿可喜欢上这里了?”
这一座庄子,算是为数不多的,发妻留下来的东西了。
白暄刚刚抹过眼泪,眼眶还稍微有些发涨,黑亮的眼仁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澈透亮,就那么看着白熙,很认真的去回答:“喜爱的,我喜爱这里。父亲喜爱这里,我也一样。”
其实此时此刻摆在这里的无论是什么,但凡被白熙那么认认真真的讲过一遍,白暄都会喜爱。
浸满了父爱的东西,他求之不得。
许是白暄这回答太过干脆,白熙深有感触,难得体验一把作为普通父亲的感觉,于是大手一挥,便要把这庄子赏给白暄。
白暄:“......?”
这庄子可是曾经母亲给长姐的陪嫁啊!长姐的东西,父王就这么直接给了他?
白暄顿觉头大。
不过转瞬间他便笑开来,这是他头一次见父君这么感性,结果就是糊里糊涂的要给他抢个庄子。
白熙见着白暄在这一片美好秋景里头笑的开怀,片刻后自己也反应过来,立时也随着白暄一起大笑开来。
笑声太过恢宏,一下惊起了一摊秋雀儿,哗啦啦都在这里盘旋着,叽叽喳喳的,显出一片生机勃勃。
这种感觉真好啊。
马车上坐了许久,白暄本就觉得身上筋骨都僵硬了,下了马车之后又为了那些温情硬撑着逛了这许久,他现在觉得从头到脚甚至是头发丝儿都是疲惫不堪的。
逮着了空儿,就同父君告了别,懒洋洋的往回走。
白暄独身一人绕过回廊,这时候夕阳已经下去了,回廊里倒显得有些暗,不过没影响了他的好心情。
其实他今天的收获太多了,到如今他都是一直兴奋着的。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互通心意,今天在马车里头沈璋给他敲出来的曲子,他真的咂摸出来一点甜。
那一点甜,衬着他的稀罕的自由,在这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很好的安抚了他的孤独兽。
绕过这回廊的最后一角,就是分给他的房间。这房间旁边有个旁间,丁宝儿做主给了沈璋,对于这个,白暄是极为满意的。
白暄与他的哥哥们没住在一处,冷冷清清找了一个角落住下。诸家世子公子们都去哥哥们房间去闹腾了,白暄所求不多,也不愿接待,自自在在的留在了这里。
毕竟这极少数出来放风的机会,总不至于用来与别人虚以为蛇吧?那多无聊,可不是他该干的事情。
刚转过廊角,白暄一下痴楞住了。
沈璋正在廊下坐着,背倚着廊柱,仰着头望天,长手长腿就那么随意撑在那里,映着暗色的天光,像是原本就生在黑暗里的皇。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落寞。
不过白暄看见了沈璋眼里头的光,微弱散乱,但是确确实实存在。
他自觉放慢了脚步向着沈璋走过去,在他前头停下来。
沈璋听见了动静,很自然转了方向去看着白暄的脸。
他听了白暄用了极悦耳的声音问他:“你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