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房间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回想了一下他上午醒来的时候做的事。他挟持了那个人，但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那样做。
他知道是那个人救了他，在国宴的大殿上。那狼扑过来的时候，他本不惧死，但他害怕他会那样屈辱的死去。让东鉴国最后一点颜面被踩在地上。
他挟持了那个人，但是那个人没有把他关起来，他想做什么？
沈璋出了门，他想去看看沈圭，但是院子里已经落了锁。他转身回去，走到那个人的屋子外面。
屋子里透出点点火光，屋外没有人守着，沈璋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醒了？”白暄正在书桌前写话本子，听到门开的声音，抬起头，看见沈璋进来。
少年其实骨架很大，但是太过瘦弱，脸色依旧是苍白，气息不稳。他站在门口，像一团黑色的影子，微微压抑。
“我要一块墓地。”沈璋并没有走进来，语气里透着虚弱。不知道怎么妥善的开口，索性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嗯，给你。”白暄放下手中的笔，合上话本子的硬纸壳，慢步走出来坐到了矮几旁，“我差人去办。”
“什么时候？”没想过白暄答应会这么快，沈璋愣了一下，继续问他。
“随你，什么时候都可以。”
“为什么救我？”沈璋回身关上门，但是依旧站在门口。这个问题藏在他心里，从出宫那一路坐在青纱轿子里的时候，他就想问。
“为什么救你......可能是因为不忍心你死吧。”白暄看着他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突然就想开一个玩笑，便说：“你长得很好看，死掉的话太可惜了。”
居然是这样的原因，沈璋听见之后觉得可笑。他往前走，路过八宝桌，走到了白暄的身前。
“我不会走，但我不会感激你。”
白暄看着眼前这人，身形挺拔，眉眼不屈。
其实沈璋的声音很好听。他的年纪比白暄小一点，声音里有一种清脆的甜。但是受伤这么久，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那种甜就像是包裹了一层苦涩的药浆。
用这样的音色说这样的话，白暄不可抑制的心软了。
他面前这少年从小荣养着长大，读三千圣贤书，品百家所长。深宫里的弯弯绕绕或许经历过，但毕竟是个少年。白暄想，东鉴连年大旱，不过七个月他就国破家亡，又一路被押解而来，最重要的那个人也离开他，受过了太多的屈辱。
少年离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些曾经的故事。像他一样，沈璋也是如此。
白暄认真打量着沈璋，他想留着沈璋。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绪在里面。
“我是白暄。”
其实白暄心里明白，他有勇气殉国，这种烈性的人，大概是不能养的熟。可是这样的人，如果不能过了这个坎，那么会同他一样，把自己逼死吧。
“嗯。”沈璋抬抬眼，看一眼白暄。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首先你要拥有与之匹敌的能力。在你还没有拥有这种能力之前，你只能留在我的皇子府了。”
白暄倒了一盏茶递给沉默着的沈璋，他继续说：“我救你回来，没想过要你做什么，只是觉得可惜，你不用多想，先安心待在这里吧。”
沈璋没有伸手去接那杯茶，也没有出声去回应白暄的话。
在他短暂的十五年人生经验里，没有谁会不问因果不求回报没有目地的去帮助谁。如果有，那应该是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和欲望。
现在这人用这种温柔的语调告诉过他，他应该用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能力去复仇，他不相信。他看不懂这个人。
沈璋闭上眼，他想到他亲眼看着他的父君摔下城楼，他亲眼看着他的母亲撞死在城门口。沈圭死在他的怀里。
沈璋无法释怀。家仇国恨把他压的喘不上气来。
他睁开眼睛瞪着白暄，努力压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说：“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好意，不论你留下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白暄又看到熟悉的眼神，狠厉，绝情，还有深深的绝望。像极了一只失去一切被锁在笼子里的狼崽子。他抬手想要抚一抚沈璋的头，被沈璋闪身躲过了。
白暄收回手，微微叹气，才对沈璋说：“我没想过伤害你，也不会让你做什么。我救你回来，不过是当初不忍心看你死在狼口之下。若是别人，我也会救下来。”
白暄起身绕过沈璋，重新走回书桌前，卷了衣角开始研墨，一边研墨一边对着沈璋道：“想不到应该怎么安置你，你有什么想法吗？或者说，其实我需要一个人读话本子，你愿意吗？”
沈璋继续沉默着站了许久。对于白暄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生与死没有痛快的结果，没有目地，或者隐藏起目地。
“嗯，我留下。”
他心有家仇国恨，但是白暄救了他，给了他安身之处，给了沈圭安身之处。
殉国被抓之后，他就想明白了。从东鉴一路到西黎，他看到了东鉴的满目苍夷和西黎的国泰民安。他要活下来，他要复仇，他要复国。
曾经强大的东鉴国不该湮灭在历史中，也不该被连年大旱打败，更不该毁在曾经弱小的众国手中。
下定了决定，忍辱负重就不是什么难的事情，何况这里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上一些。
白暄抬头看一眼沈璋，他看见少年眼神里的坚定，牵起嘴角笑了笑。
“过来帮我研墨吧。”
沈璋低头走过去，站在书桌前，接过了白暄手里的墨条，葱白手指上还有大大小小几处擦伤。他比白暄高一些，应更显得挺拔，但被连日里的折磨消耗了心神，又面色苍白，倒比白暄更显脆弱了。
白暄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沈璋的头，这一回没让他躲过去。毛绒绒的，手感良好，明明是个少年人啊。
“你先安心在这里留下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希望他不要长歪吧，白暄心里默默想，我会对你好的。也没什么因由，孤独的久了，被某个人牵动心神，就想着先把这个人留下来。
把人留下来，心情会变好。于是提笔挥墨。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暗处的傅司白悄悄松一口气，殿下如此大胆，倒也真的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