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终于想起了过往岁月里的一切，那些美丽的，痛苦的，难忘的记忆。
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眼角一行清泪，却刺痛了仓瑜。
“侯爷，大王说，你若醒来，让你去一趟王陵。”她开口，声音平淡如常。
崇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连衣服都未更换，便匆匆离开。仓瑜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嘴角一丝温柔，无奈，而又决绝的笑意。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都要强大。
崇阳来到王陵入口的时候，卫琰早已在那里等他。
“疯疯傻傻这些年，终于舍得醒来了么？”见他前来，依旧那般邋遢模样，只是眼神，比平常清明许多。卫琰开口，并非嘲讽，而是带着深深的叹息。
“臣，参见大王，臣为心魔所扰，令大王忧心，是臣之罪，本该万死！”崇阳“噗通”一声跪下，向着卫琰，深深一拜。
卫琰一瞬间似乎有些难过，然而他终究还是稳住了心绪，那是身为上位者的掌控一切的神情。
“你确实该死，但若论对错，真正该死的人，是孤。这些年，你疯疯傻傻，倒是过得逍遥，你可知，孤是如何过来的？”
崇阳将头磕于地，额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一直流到眼睛里，瞬间一片红，像是牡丹花，像是谁的血。
“臣，该死。”他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悲怆决绝。
“先别急着死，随我来。”卫琰不忍再看，他转身当先走进王陵。
崇阳在身后沉默的跟着，随着墓道的深入，卫琰只听到身后那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
习武之人，呼吸与脚步皆轻，更何况崇阳久经沙场，其自制力更非常人可比，就算遇到再大的危险，他也能够从容自若。然而在这安静，幽深的墓道里，他却难得失控了。
崇阳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从仪歌死的那天起就心神俱疲，得了心病，从此疯疯傻傻，再不踏进王宫一步。而他也并不知道，卫琰为仪歌建造了这座陵墓。
壁上刻着的牡丹花，令他几乎一瞬间想到了这是谁的墓，就在这一刻，他的心又开始了不可抑制的难以承受的痛苦的折磨。
他开始抬手抚摸那壁上的牡丹花，像是抚摸旧时她的脸，温柔细致，一寸寸划过，指尖带着眷恋的温度。
卫琰并未回首，他听见时不时的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响，不想再去打扰这个沉郁男人的心事。他一步不停，继续向前走。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突然自身后传来，他微微抬眸，原来已经到了主墓室。回首，身后的崇阳眼神直直盯着墓室里那面琉璃墙。看到眼前那面琉璃墙的时候，崇阳的手指仍停留在壁上一朵牡丹花上，突如其来的震颤，令他的指甲被壁上雕花所折，连同指尖一小块血肉。血染在雕花壁上，顺着那些花的纹络缓缓流淌，像是流进了谁的心里。
“进去看看她吧！”卫琰的手轻轻搭上崇阳肩膀，微微侧身为他让出前路。
崇阳步履蹒跚，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那般生疼。
琉璃墙中那个封在溟水中的女子，依旧如多年前那样娇憨明媚，一如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花，洗尽铅华，干净美好。
她依旧是那日的模样，红衣高鬓，在一簇簇牡丹花中独自静好无虞。
而他，满是胡茬的脸，憔悴瘦削的面庞，早已没有了当年驰骋沙场的傲然。目光中是深沉的痛楚。
他一步步走近，缓缓伸出手指，在琉璃墙上描绘她的容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住，连卫琰，都不忍去打扰。
“对不起，对不起……”崇阳不住地说着对不起，脸庞贴在冰冷的琉璃墙上，和她的脸相同的位置。仿佛是两个人，隔着一面琉璃墙，在紧紧相拥。
然而无声，那个美好的女子，在十八岁，在他大婚的那天死去，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有些痛，埋在心里，生根发芽，也许有一天，那伤口会慢慢结痂，但却永远不会消失。
十年了，他们相识，真的有十年了。
十年光阴，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将那些曾经的美好，全都变成了惨痛的回忆。将那些曾经明媚如春的人儿，都变得沧桑沉郁。
十年光阴，仿佛长若一生，又似乎，短如一瞬。
十年光阴，曾经两心相许的人，只能隔着生死相望。
“好好活着吧，该死的，从来都不是你。”沉厚的声音响起，崇阳还是那样将脸贴在墙上，却听到了卫琰的话语。
“若不是当初我骗她，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她，她就不会……”
“若不是当初顾虑太多，没有决然带她离开，她就不会……”
一件件，仿佛赎罪一般，他数着自己的过错，像个罪人在做出深痛的忏悔。
然而听在卫琰耳中，却如针刺一般的难受，那些绵密的痛楚，提醒着他曾经有多自以为是，还因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崇阳心如死灰，在那一刻有了赴死的念头。
“够了”，卫琰打断他，“你是在惩罚孤，还是在惩罚你自己？晋安侯，孤给你这个封号，不是让你疯疯癫癫，苟且偷安，亦非要你轻贱性命，随她而去。若你真觉得痛恨，那么，杀了孤。”
卫琰定定地望着崇阳，眼神中没有一丝畏惧，只有属于他的王者风范。
崇阳回过头，站得笔直，依旧还是当年的崇阳。“属下从跟随王的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要背叛王，更没有想过杀了王。”
“那么，你是愿意给孤好好活着？”
崇阳没有回答，只是垂首，用沉默代替那句答案。
然而卫琰知道，他不会再寻死，纵然他此刻依旧痛苦，但他相信，终有一日，那个崇阳，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