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凌世子到了。”宫人的通传自外间响起的时候，长君正在内室试衣，那大红的流云锦上，金丝绣成的各式图案栩栩如生，映着室内明亮的琉璃光，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让他稍后，我就来。”
叹息一声，将那华贵秀美的礼服褪下，换了寻常装束，这才缓步走向外室。
帘幕低垂，澹台凌随意地坐了，屋内有淡淡的药香，室内陈设无一不透出这主人的清雅，又于精致的装饰上隐约显出几分低调的华丽。
纱帐后人影稀疏，一人款款自内室步出，衣香鬓影，袅袅娜娜。他这嫂子最近经历这些事，越发清瘦，那种欲说还休的清愁，我见犹怜。
“劳烦你了，这么晚过来，真是对不住，听说你最近负责王宫内外的守卫，想必十分辛苦吧！”长君在案前坐下，施然一笑，声线温柔。
澹台凌无拘无束惯了，在长君面前也不见外，半含怨怼道：“可不累死我了，嫂子，你可得好好劝劝九哥，我还没娶亲呢，不能再欺负老实人了。”
长君不禁一笑，心道老实人若都像你这样，天下怕没几个正经人了。
澹台凌见长君露出笑颜，不禁有些怅然，他本就是玩笑话，知道长君经历丧子之痛，必然难以释怀。
长君又如何能不知他的心思，这位世子，看上去风流不羁，实则心思细腻，又待人宽厚，也是因为信任，才特意找他来问清楚那件事。
敛去笑意，在心里微微叹息，想要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澹台凌看她神色犹豫，似在为难，只好道：“嫂子有什么不妨直说。”
长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咬下唇，似下了决心，“想必你也知道那晚刺杀我的是谁吧！”
澹台凌没想到她竟是问这个，一时有些呆滞，长君却未待他回答。“那晚若不是念救了我，恐怕我早已做了刀下亡魂。”说到这里，她嘴角泛出一丝无声的冷笑，继续道：“后来抓到了刺客，没想到，竟然是她，而她与阿南之间，让我连为孩子报仇的最后一丝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恨我，或者，是恨阿南？”
澹台凌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如此通透，她已然明白婳娣对于澹台南那种复杂而深沉的感情。一瞬间，倒令他犹豫不决，这次，竟换他不知如何开口。
“噗通”一声，澹台南浑身一怔，那是膝盖碰地发出的声响，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隐忍着悲愤的女子，跪在他面前，双手扯住他的衣袖。
“我求你，体谅我，不仅是你的嫂子，我更是一位母亲，请你理解我这份做母亲的心。”长君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服，那金丝银线绘出的纹络硌疼了她的肌肤，也刺痛了她的心。眼泪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澹台凌痛苦地闭了眼，也罢，这一切，终究要被人揭开。
他轻轻扶起她，“你是我的嫂子，是一位母亲，可你，也将是国君夫人，你这样，我如何承受？又让九哥如何承受？那件事，终究瞒不过，我告诉你，只是如何决定，全在于你。”
说完他起身，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将满未满，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啊。
他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透着几分苍凉，“那一年，九哥十五岁……”
那年八月，是夜，月明，中秋。
阐中郡郡守徐氏大院，烛火明灭，有人提着灯四处找寻，“小姐……你在哪里，小姐……”
然而高墙之上，一名少女猫着身子，面对脚下那三尺高的墙头，神色纠结。身后院子里的火光越来越近，那些人声似乎近在咫尺。她回头悄悄望了望这诺大的院子，眼神里划过一丝坚决，随即毫不犹豫往下一跃。
“啊”一声惊呼，却并非人肉坠地的声响，那种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传来，身下温暖的东西，似丝绸。
女子睁开眼，抬头便见一张脸，映着半空中的皎皎明月，眉目温润，眼中似盈满了这一夜星辰，又像敛了晨曦光华，熠熠生辉，还带着一丝笑意，唇角勾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不轻狂，不卑微。
她一瞬间便看得痴了，只觉得看见了传说中的仙人，鬓发微扬，衣袂翻飞。兀自沉醉，竟忘了起身。
“姑娘，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命丧你身下了！”一个无奈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女子此刻才低头，发现自己竟趴在别人身上，原来刚才情急之下跳下来居然砸到了这人，还做了自己的垫背。急忙起身，带着歉意看那人爬起。
“哎哟疼死我了，姑娘你怎么这么重啊？”那人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抱怨道。
女子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直看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脸笑意的少年，此刻，他终于开口，“姑娘是徐家小姐？”
那女子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嘴角笑意更深，指了指她方才跳下的墙头。隔着这面墙，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的人到处寻找叫喊的声音。她脸色一变，急忙拉住眼前这人，“你们可不可以先带我离开？我不想回去，帮帮我吧！”
那少年依旧是那不深不浅的笑，并未说话，只看了她片刻，便转身离开。那女子也跟了上去，走在两人身后，这一跟，就是三年。
那时候，澹台南十五岁，澹台凌十四，徐婳娣十三。
“后来，你们就留下了她？”
澹台凌转身，看着面前的人，点点头。“她央求我们教她武功，一开始，她学武只是为了防身，为了逃出徐家，不再被逼婚。然而到了后来，她越发拼命的练武，是为了九哥。那时候，九哥韬光养晦，敛去锋芒，只为在这如深渊般的郑宫存活下去，只为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婳娣知道九哥的难处，她很聪明，也没有别的小姐那样的娇惯性子。她甚至悄悄跟我说过，她想要学好武功，保护九哥。”
一阵沉默，澹台凌忽然没有再说下去，他轻轻叹一口气。婳娣，何尝不是一个苦命人，却偏偏让她遇到了九哥。
长君亦沉默着，在这一刻突然惭愧，自己为他做的，终究太少。
“嫂子，你不要误会，九哥虽然待婳娣很好，但对他来说，婳娣就像自己的妹妹，那种感情，与对你，是完全不同的。”澹台凌看长君低头不语，怕她一时多心，急忙解释。
“我明白的。”长君一笑，宽容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