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第17章 草丛

小说: 子夜掌灯人 作者: 柔橹三声 字数:4282

  “好了。”虞牧丢开手里的叶片,掸掸手,“快走吧,弄出这么大动静,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权铄低头看着身上崭新的衣裳,忍不住转了个圈:“老狐狸,这就是你的‘二月春风’吧?牛逼啊!——原来一死就能见到老狐狸你,还能让你给我做衣服!我死得太他娘的好了!”

  “二月……”虞牧眼神空洞,“这些名字都是谁取的?”

  “唔?”权铄美滋滋地欣赏着树叶衣服的材质,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做的法术大部分都没有名字,我们无论是用还是教徒弟都不方便,就只能帮你取几个名字了。”

  “……都是百八十岁的成年人,为什么都这么中二?”

  “哈哈哈哈!”权铄揽过孤魂的肩膀,问,“老狐狸,我们去哪里?”

  话音刚落,他却猛地一转头,望向身后的草丛。

  “我们……嗯?怎么了?那边有什么?”虞牧顺着权铄的目光看去。

  路灯崭新,十分精神地发着光,穿透弥漫的灰尘,灯下广告标牌龙飞凤舞着“清丽家园”四个大字,表明了这是城郊一处新建的居民区——在地方电视台播了几个月广告,文案十分洗脑,直到现在,虞牧一看见“清”之类的字眼,劲爆的广告配乐就会绕梁不散——就连“清若灯”也受了连累。

  “清丽家园”是笔大买卖。不久之前才刚刚完工,几乎没有住户,也无怪乎地下车库里几乎没有车。

  那神秘的爆破者似乎并不想伤及无辜,爆炸范围控得精确如神,不仅附近埋设的电路完好,连车库入口旁的绿化草坪也毫发无伤。

  草皮铺好不久,不知种植方法出了什么问题,疯长得有膝盖高,零星结着几个穗子。

  虞牧叹为观止,与此同时,他看见灯光下的草丛深处,似乎有一块地方的反光颜色不对。

  不等他看清,权铄猛地把孤魂塞到他怀里,冲了出去,一把抓住了藏在那里的——虞牧这才认出那原来是个人,往回走时,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停住了。

  被权铄拎小鸡似的拎在手里的人突然挣脱了他的束缚,夺路而逃。

  虞牧反应极快,一道白光脱手,便听得那人大叫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老狐狸,”权铄愣愣地叫了他一声,却不见下文,也不去理会那个险些逃脱的偷窥小贼。

  虞牧奇怪地聚起灵力朝那边探了探,似乎确实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孤魂忽然跳起来,大叫道:“七!星!鬼!魅!”

  “我不是!”地上的人尖叫一声,满嘴是草,又口齿不清地反复絮叨,“我不是……不是……”

  权铄震惊地回过头,抓着那人的头发将脑袋从地上拔了起来:“你——你说你是什么?!”

  那人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满嘴草也不知呸两声,上半身翘得像一只弯反了的虾,也不知道站直,兀自崩溃地来回念叨:“我不是!我不是……”

  这副模样,岂不正好说明了他是!

  “权铄!”

  权铄回过神,却见虞牧已把他推在了一边,正加固着缚在那人身上的法咒——刚好挡在他两人中间。

  “你认识他?”

  “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虞牧说着,转身朝草丛外走去,然而只走了一步,便也跟刚才的权铄一样愣在了原地。

  塌成一片废墟的车库,从这边看,竟完好如初。

  ——说起来,方才以灵力感知时,确实有一抹说不出是什么的不自然。

  夏夜的空气洁净清新,根本没有爆炸后该有的扬尘。

  这路数实在是太熟悉了。

  虞牧喃喃道:“果然是他。”

  权铄只当他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件事:“是谁?”

  虞牧只当权铄说的是现在的话题,幽冥泄露之类的事自然没必要告诉不相干的人,于是摇摇头:“没什么。”

  权铄僵住了。

  死过一次的人难免成为惊弓之鸟,何况他本来就与神经粗大不沾边。

  他崇拜虞牧不假,可他也记得,有关于这位妖仙的无数传说当中,从来没有一则表明——哪怕暗示过,这家伙会同情人类。

  七星鬼魅猎杀幼童,竟是在千年大妖、甚至整个妖界的默许之下的么——虞牧甚至还为眼前这人遮掩。

  这又好像确实说得通——于妖而言,杀人当然比杀妖不残忍得多了。或许,虞牧心底其实更希望术士们都去杀人提升修为,省得来侵犯他的同族。

  虞牧随口一句糊弄,自然不会想到貌似十分粗犷的权铄居然会对他产生这种大误会。他又把绑在那家伙身上的术法摆弄了好一会,总算是调试完成:“走,出去叫车吧。”

  大妖仙的术法精妙绝伦,方才还疯疯傻傻、只想夺路而逃的邪术士仿佛突然上了个礼仪培训班,一举一动镇定自若,风度翩翩。

  虞牧解释道:“只是个法咒,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给它取个名字,比方说‘乖乖木偶听话符’什么的……我们三个都没钱,一会还得要让他来付账,我总不能自己上手摸他的手机。”

  权铄听着,脑海里冒出了他这位偶像的一连串光辉事迹,不禁心头一跳。

  ——掌灯妖仙有此能力,可以不着痕迹地操控一个大活人。照他从前的行为模式来看,于他而言,人类个体之间并不见得有什么差别。

  或许虞牧也会用同样的方法控制他。

  “木偶”已经掏出了手机,熟练地输入了锁屏密码,打开了软件叫车,还因为接单司机距离太远而取消了一次订单,重叫了一辆。

  而这整个过程中,虞牧一直无所事事地踢路上的小石子,甚至没有朝那边看一眼。

  他的“木偶”,竟是留着相当一部分自主意识的。

  权铄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是了,以妖仙的灵力,即使不愿使用消耗较大的瞬移法术,难道还不能画个传送阵么?何必要弄得这样复杂?

  等等,虞牧愿意走不明传送阵来找林俣,也知道他的存在,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或许他知道林俣弟弟的事——如今这般,莫不是有意向他示威?为了……为了受他默许、或是庇护的七星鬼魅?

  “我们……”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车,与刚才的胡思乱想一联系,忍不住怀疑自己其实也在虞牧的控制下,浑身僵直地哽了好半天,终于干巴巴地问,“……我们去哪里?”

  “停星山啊,刚才不是说了么。”虞牧奇怪道,“你怎么了,刚才还一口正宗东北味,现在怎么跟僵尸似的?‘蓬莱境’有副作用?”

  “木偶”在副驾驶位上跟司机吹逼,滔滔不绝。

  权铄满头大汗,不敢出声。

  他行为粗犷、不修边幅,内里性情却十分符合他的外貌,细腻之至,甚至有些多疑。

  虞牧说完,又自顾自嘀咕道:“‘蓬莱境’,我的天哪,这名字真的好中二啊,到底是谁取的。”

  这一句出口,顿时显得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漠不关心——或者,他其实对个中原委一清二楚。

  虞牧也反应过来,找补道:“哦,不好意思,那个,你没事吧?”

  但他显然错误估计了自己说话时词不达意的程度,本是弥补,结果却是雪上加霜。

  权铄汗流浃背,急促地喘了两口,忽然拧了两下车门把手,道:“让我下车。”

  小城市的出租车并不封闭左侧车门,两下拧过,车门立刻开了,疾驰在马路中央的汽车刹车不及,车门在路中央花坛的围栏上咯拉咯拉一阵剐蹭。

  司机大怒,吼道:“干什么!神经病啊!”

  虞牧也惊了,茫然道:“你到底怎么了?”

  司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忍不住想到后座这两人刚才说的什么“蓬莱境”——又是蓬莱,又是这疯疯癫癫的举动,这人……这人该不会是吸毒了吧?

  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朝那花坛一指:“你们三个,带着孩子,下车!”

  “木偶”眼看着跟自己聊得正欢的老伙伴居然要赶他下车,而后座的“罪魁祸首”丝毫没有歉疚的意思,顿时不干了:“反正我不取消订单——胡老哥,不兴这样的啊,这大半夜的,外环线外,我上哪找别的车去?”

  又对权铄吼:“你神经病啊!”

  胡老哥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老子开车你们开车门,天晓得还能发出什么骡子拐弯神经病!我取消订单好了,对不住哈,再见!”

  “嘶——”“木偶”气结,“行行,我们加钱,你给我送到喽!”

  虞牧的“木偶”越是这样活龙活现,权铄就越是心惊肉跳。

  不仅如此,木偶既是木偶,一举一动便必然都是主人的意思——虞牧一定要他一起去那地方?为什么?

  权铄紧紧抓着车门,一脚踩在花坛边缘的石砖上。夜深,城郊的道路空旷,十几秒才有一辆车,都在畅通无阻的马路上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没有人群可作掩护。而全凭本事从虞牧眼皮底下消失,则纯粹是痴人说梦。

  僵持许久,他缓缓坐回了车里,默默碰上了门。

  司机翻了个白眼:“两百块!说好了啊!”

  “少爷我还能赖你的?”“木偶”哼了一声,说罢又睨了权铄一眼。

  权铄仰面朝天靠在座椅上,低声道:“老狐狸,你这是为什么啊?”

  “啊?”虞牧迷惑地眯起眼,“你还记得吗,我们这是去找谁?他是谁对象?”

  这么一说也有点道理。

  虞牧停顿一会,轻声问:“你刚才是想到什么了吗?”

  权铄努力定了定神,盯着车顶,不再说话。

  虞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个解释,亦靠回了椅背上,盯着车顶,满心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莫名其妙。

  后半程“木偶”虽然也尽力扯皮,司机也不是完全不搭理他,可之前的自在感觉终究是找不回来了。

  他很不高兴。

  “二百块,看好了。”他几乎把支付证明怼到了司机脸上,“下车了,拜拜了您嘞。”

  四人一下车,司机就毫不留恋地发动车子跑了。

  眼前是一座小山,不高不矮,能看出林木的枝干,想来就是虞牧口中的“停星山”。只是这里离城区算不上太远,仍是城里的空气质量水平,一颗星星也没“停”住。

  此时是8月26日,农历七月廿六,凌晨一点,月亮还没有升起。

  天有些阴,云层返照着城市的灯光,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公路边是黑压压的一片野林子,无论白天有如何的风雅野趣,半夜三更的也实在看不出。

  “山的另一边是我的高中,”虞牧轻声说,“这一边是一片杏林,中央有一个水潭,叫作‘泊月湾’,是我起的名字。”

  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

  权铄看着他,忽然说:“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虞牧领着他往树林里走,自顾自地说:“我那时候刚入人世,喜欢附庸风雅,跟着他来了这里,两天不到就流水线似的给这里的东西取了一堆不伦不类的名字——就连这个‘停星’也是。”

  权铄默了一会,轻声问:“你说的这个‘他’,是……是他吗?”

  虞牧停下脚步,轻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继续道:“山水本没有名字,有个称呼毕竟更容易区分,他也不嫌我酸。后来说习惯了,直到他入世以后,但凡提起这里,也还那么叫。”

  “老狐狸。”权铄静静地望着从小树林顶上露出一个角的停星山,“你说这些,是想提醒我,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以他对自己道侣的了解,若是他给什么东西起了些奇怪的名字,林俣一定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虞牧嗤笑一声。

  这时,权铄忽然有些明白了。虞牧的态度一路以来都很奇怪——可不就该是这样吗!若是林俣吸收了他们的野蔓,意识主体必然还是属于林俣这个活人的。如此一来,那位上古大能就算是从此消失了。

  这可远比他需要面对的、譬如道侣性情大变之类的问题严重多了。

  他吐出一口气:“他现在在哪?”

  “等等。”

  此时此刻,前世伴侣应该比谁都更想阻止林俣,这实在有些奇怪了。权铄皱起眉:“什么?”

  虞牧目光悠远,静默地望着斜挂在半空的月牙:“再等等。”

  他耐着性子,在原地又站了一会,迟迟不见虞牧采取任何行动,终于忍不住要丢下他自行上山,只撂下一句话:“你慢慢等着吧,我自己去找他。”

  说完就捏起一个加速行进的法诀,朝山上跑去。

  诡异的是,刚走出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完全变了样。

  现在居然是白天!

  而他的正前方,赫然是他魂牵梦萦、不惜魂游千里也要寻找的——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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