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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掌灯人

小说: 子夜掌灯人 作者: 柔橹三声 字数:3195

  虞牧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失过无数次言,却很少真正地伤害到谁。一来,够资格与他谈及私人感情的人或妖并不多;二来,修为高深至此的生物们也大多都已然年岁一大把,遍尝人世酸咸,也见识过无数傻逼,不会太过在意他说了些什么鬼东西。

  林俣却不一样。诚然他灵力远胜同侪,于人事也总显得胸有成竹,但他也确确实实只有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失去一个人。

  这一日,从早晨到现在他能装得若无其事,已然是超凡的沉稳有度了。

  或许还得说他一声心机深沉。不过这念头只在虞牧脑海里出现了一瞬,立刻便被他的良心摁下去了。

  无论如何,他把人家刺激得趴在桌上一个钟头没出声。

  林俣扫了一眼面前的楼房,并没有多少兴致:“这是哪里?”

  “我上一次问的时候你没有回答——你既然用过‘蒙楚’,应该知道‘野蔓’吧?”虞牧上前几步,伸手探了探,大略感知了下周围的灵力场,“‘蒙楚’之术的伴生物,出现在其中一方的埋骨之地,承载两人的记忆——这里就有一处,你猜猜看,是不是你要找的?”

  林俣烦躁地呼了一口气,依然没有答话。

  当年创制这“蒙楚”之术的人无疑是个千古无两的多情种子,做出来的法术之缠绵悱恻,夸张到了一种少见的、名为“别无他用”的奇怪境界——“野蔓”这种神物,除却“在人世间留下相爱的证据”一项用处外,余下的就全是隐患。

  世间修行者,无论是人是妖,但凡要死起来,缘由大抵都不甚和平。

  其中一方被人夺了性命,这神物却将这人的一切,还连带着另一方的一起,事无巨细地透露给了凶手。

  权铄昨晚死于侪携会总部大楼,野蔓自然会落在侪携会手中——蒙楚是权铄生前所绘,野蔓自然也记录着它的内容。紧接着,今天中午,侪携会的七宝上人就来猎杀他。

  不,应该还不止他们——侪携会知道他一定会去光点所指的地方,但未必知道哪些光点已不再是猎场。或许,侪携会今早已经倾巢而出,在各个怨魂作祟的地方装模作样地开坛作法,等彩票开奖似的期待着,要吞噬他这个拥有一身诱人灵力的叛徒。

  倘若今日他真的为了追寻权铄的死因而死在猎杀阵中,害死他的就正是他和权铄的情比金坚。

  何其讽刺。林俣摇了摇头。

  虞牧只瞟了林俣一眼,就知道了他心中的猜测,不禁愧疚而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林俣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这些信息正好供他逻辑自洽。

  他不会联想到易敬这个只通过WiFi见过一面的人。

  “你能感觉到吧?”虞牧说。

  雨刚刚停,绿树、粉墙、红色夕照、黑色小门,鲜明得刺眼。

  林俣快步上前,超过虞牧几步,然后扬起双手。

  无比熟悉的雪亮光芒从林俣的脚下燃起,蔓延向上,吞没了他整个人,恍若开天之前、空茫宇宙中,一人执炬,傲然迎风。

  掌灯人。

  虞牧瞪大了眼睛,被炸开的烈光正正地击中,晃得几乎失明。

  ——林俣、林俣怎么可能也是……?!

  流传着无数鬼故事的十七斋,大白天也鬼气森森,此时,在这圣光普照之下,却正渐渐恢复久违的明晰。

  光芒渐隐,林俣转过头,依然是寻常的神态:“我们这就进去?”

  虞牧觉得回光返照的夕阳热得实在可怕,热得他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林俣与权铄的“野蔓”只可能在侪携会的总坛里,而这里是一幢学生宿舍楼。

  虽然这幢怎么看怎么说不通的楼里确然存在着野蔓,且林俣也未见得能想到这世上还有哪个与他们有关的人在这样巧合的时间用这样巧合的方式给他下什么套——可他神色如常,什么也没有问,这就十分奇怪了。

  尤其是在他也是“掌灯人”的情况下——不,不需要什么别的“十分奇怪”,他也是掌灯人这本身就诡异至极。

  清若灯芯只有一根,而不依靠灯芯的“掌灯”消耗极大……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掌灯”的方法,自始至终都只有虞牧……还有当年的秦秩上人知道。

  “虞牧?”林俣道,“你难不成想让我一个人进去?”

  虞牧满头虚汗地笑了笑。

  ——他诓这个人,是不是个错误?

  罢了,那二宝亲口确认的上古大能残魂,加上遇袭时触发的符文,最坏情况也不过就是遇上了老朋友的转世灵童,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残魂为什么能复制本体的能力,或许只是受了那“二宝”的阵法影响呢。

  “这里阴森森的,我顺手清一下,没吓到你吧?”林俣随口说道,又失笑,“不对,你哪能被我吓到——你能确定这里的传送阵只是传送阵,没有叠什么请君入瓮的东西吗?”

  虞牧心虚,听见什么都觉得是林俣在怀疑他,没应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你能看出里头有个传送阵?”

  “以前不能——我也不知道。”林俣迈步上了门前石阶,轻轻推了推门,“奇怪。”

  “怎么了?”

  “门没锁——他们学校有门禁的吧?”林俣皱着眉轻声说着,用力推开了门。他走进黑灯瞎火的宿舍楼里,就好像咕咚一下没入了一片纯黑。

  虞牧的神经系统略有一丝无法工作,反应了好一会。

  “他们”学校?……好吧,这诚然不是“我们”学校,可……

  “你知道这是哪,对吗?”虞牧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跟上去,说。

  林俣没有回头,抬手聚起一团灵光,仰着头,四处照着:“这是你那发小的学校不是吗?我从我们传送过来时你画的符文里看出来的——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看得出这个了。明明传送阵都是同一个画法。”

  “别照了,在顶楼。”虞牧一把拉住他,往黑洞洞的楼梯间走去。

  这一拉却没有拉动。虞牧回头,看见林俣侧举着明灯似的灵光,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

  白惨惨的瓷砖地上,俨然是殷红的七道芒。

  不同于十津路上的新闻——七芒星的中央,还有圆圆一滩似是血迹的不明物,几乎全黑。

  这与八年前,林俣的同胞弟弟遇害后,留在他们家庭院里的一模一样。

  术士们自诩清高洁净,就连杀人的阵法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邪气,即便是能够照彻一切灰霾的清若灯,也没有如何影响到这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成功的“猎杀”。

  ——如果徐质贵在这里,就会知道,这是那张姓宿管离奇失踪的孙子“小胡子”。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会举着云朵似的棉花糖来找奶奶,会吃得满脸糖胡子,会跟学生玩闹。

  八年前,也曾有一个同样活泼的孩子,在自家的庭院里消弭了血肉灵魂,只余下一滩脓血似的污水。

  虞牧不太确定林俣在那僵了多久,总之他的脖子都开始酸了,时间却还是不肯开始流动。

  楼梯间的小窗积了厚厚尘土,向晚的天光力道衰弱,穿不过,四周仅能看见一方蓝紫色的天。

  “走吧,我们去看看,你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林俣如是说道。

  ……

  七层的宿舍楼,年岁比行政楼里的老校长还大,自然不会有电梯这种东西。

  一级一级的台阶被一届一届的学生踩踏了百年,不仅光滑,还隐约带着向下的坡度,在一片漆黑中,叫人心中甚是没底。

  虞牧拉着强作镇定的林俣,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本就阴郁的地方,即使贴满辟邪符咒也不能改变本身属性,更别说是暂时性的暴力“超度”。

  一路无话。

  夏日白昼很长,黑得却也很快,不多会,楼梯间的窗也辨别不出了。

  “林俣,”虞牧忽然停下了,轻声道,“走过这一段台阶,我们就到了。”

  林俣“嗯”了一声。

  于是虞牧紧了紧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掌,慎而又慎地迈上了最后的九级台阶。

  十七斋,底层是“七星鬼魅”的猎杀现场,第七层吊死过宿管,两件凶案留下了十足的煞气,反倒没有人注意这楼本身——无论是两面都是寝室、大晴天也黑咕隆咚的楼道,还是它本身的半环式设计,都十分适合一些不该滞留人世的东西藏身于此。

  林俣落后虞牧一步,还剩下最后三级台阶。

  或许六层半已经很高,竟听不到外头草丛里嘁嘁喳喳的虫鸣声。

  两级。

  林俣有些恍惚。抓在他小臂上的手温暖干燥,在这无声无色的小世界里静静地牵引着,仿佛成了他与遥远人世之间唯一的联络。

  这情景……好像曾在什么时候,原模原样地发生过一次。

  一级。

  他感觉到虞牧停下了。

  这很正常。虞牧快一步,已经到顶了。顶层是关键,自然要谨慎些,不能贸然行动。

  可是虞牧停了很久。

  或许是野蔓的灵光,顶层比楼梯间里亮些,薄薄地映出人侧脸的轮廓。

  林俣茫然地踏上了最后一阶——

  眼前的景象只能以“梦境”二字形容。

  就是字面意义的“梦境”。仿佛有广阔天地、山河日月,定睛去看时,画面却立刻消散了。然后又在别处成形。

  大略是一处平野,水草丰茂,远处依稀能见些淡青色的山影。

  他来过这里。

  这里是他与一个什么人的初见之地。

  他听见有人笑了一声:

  “子河,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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