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虞牧宿舍楼下的小咖啡馆。
桌上是一杯该咖啡馆倾情推出的招牌奶茶。是虞牧点的，并且他不打算结账。
“二”宝上人中的师弟畏畏缩缩地不断往后挪，试图将自己隐藏到沙发之中，已经快要把坐在里边的师兄又一次压出屎了。
虞牧坐在他俩对面，正举着手机一边吸奶茶一边说：“儿子，你想知道那电话的内容吗？”
易敬在那头发出没心没肺的声音：“我是什么人！我根本没接！我不感兴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听过没有？”虞牧说，“‘野蔓’，本年度最缠绵悱恻的爱情法器，前世有缘，今生再见，一点一滴都让你回忆起来……”
易敬不知道自己被开了免提，大声地说：“啥？什么意思？做广告呢？狗子我跟你说，你别跟我扯什么文言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古文阅读题从来都连一半分数都拿不到……”
虞牧闭了麦，淡定地对一脸复杂的两位上人说：“喏，这就是你们要杀的正主——你们确定没有弄错吧？”
“这……”那师兄一边努力把师弟往外推，一边满头大汗地说，“这……这我们着实是不知道，实在是……我们以为那是……”
“以为是上古大能完整魂魄的转世。”虞牧帮他说完，又道，“别说他不是——就算他是，你看他现在这模样，也早就完全不是原先那个人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无辜的智障青年。你们自己说，你们今天这是什么行为？”
虞牧开了麦，对电话那头的易敬又说：“儿子，我跟你讲个笑话，有人想用那‘野蔓’唤起你的侠义之魂，让你出门斩妖除魔，然后他们黄雀在后！——你说好不好笑，你哪里有什么侠义之魂能给他们唤的！”
“……狗子，你还有再措辞一次的机会。”
虞牧立刻说：“我生的儿子，绝对不会上当的。”
“这才对嘛……呸，不对，谁他妈是你儿子？”
“……比起行侠仗义，我儿子宁可去喝奶茶。”虞牧不理会他，认真地说完了后半句。
易敬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虞牧随口一扯，并不知道自己猜对了，非常自然地接着说：“或者是打游戏，玩玩摩尔庄园什么的……哎？怎么挂了？”
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所过之处百花齐放的强大妖仙。
如果说刚才听的那番疯言疯语让他们确信自己确实找错了人，那么虞牧的表现就让他们又不怎么确定了——或许这些大佬们就是脑子有病呢？
“他挂电话了。”虞牧解释了一句，又道，“我作为一头狐狸，看你们修者自相残杀，也就跟人看狗打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你们自己……你们跟他俩，应该就是同一物种没错吧？”
其实并没有谁看出了他这位上仙的原身。对那师兄弟两人来说，甚至连“此生物非人”这一点结论，其来源也只是他一时情急没收住逸散的灵力，弄出的那些夸张的出场特效。
但这一点信息看起来并不能为他们提供扭转局势的可能。
那师兄咽了口口水，说：“我们……我们也是……第一回干。”
那师弟却骨碌碌转了转眼珠子，然后逐渐停下了瑟瑟的颤抖：这上仙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打算为他的人类同伴报仇，却跟他们俩说了这许久的废话，这是什么意思？……
“上仙，您想不想、想不想……”他吼似的一声抢白，却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地重复了十几遍“想不想”，才终于顺溜地说出来，“您想不想找到‘七星鬼魅’的人！我可以帮您！可以帮您！”
虞牧叼着吸管嘬奶茶，眨着大眼睛不说话。
那贼眉鼠眼的师弟搓着手道：“上仙，这‘七星鬼魅’乃是我侪携会中一帮败类，专门猎杀幼年小妖的。”
“咖啡馆里撑结界，你们在说什么？”一名看着雌雄莫辨的少年坐到虞牧身边，疑惑道，“小妖？小妖不都是直接化形的吗，哪来的‘幼年’？”
虞牧吐出吸管，慢慢坐直了：“迟花？”
——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迟花应了一声，又对那师兄弟两人问道：“再说，你们自己难道不杀吗？不杀你们哪来的灵力？”
“呃……”这师弟尴尬地嗫嚅一会，竟又开始发抖了。
迟花询问地望了虞牧一眼，得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笑。
那师弟满头大汗地踌躇了许久，终于说道：“上仙，您饶了我吧，我说实话……其实那些人杀的是人类小孩子——我不是存心要骗您的，这不是怕您不在乎咱们凡人的贱命嘛——哎哎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咳，嗐……上仙，不瞒您说……”
迟花莫名其妙地问虞牧：“他颠三倒四地到底在说些什么？”
“……凡人灵脉不通，要想修炼就只能吸取其他灵物，杀得多了就能易经洗髓脱胎换骨，子女也能是半仙之体，天生就有灵力——杀了他们也能夺取天地精华。”这家伙叭叭叭地说了一大串，“那帮败类，觊觎的就是这些孩子——比如您的朋友林上人，他是茯苓仙子林四九的儿子。”
虞牧听完这一大串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林四九？仙子？女的？
紧接着注意到，这家伙似乎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他自己意识到了吗？……
虞牧又看看这个一口气说了一堆话、正气喘吁吁的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把满嘴吐槽都吞回去，对吧台招了招手：“麻烦给他来杯冰水。”
迟花皱眉看了看形容猥琐的两个长衫道士，丝毫不压低音量：“干嘛给术士水喝？渴死一个少一个。”
大中午的，又是军训期间，咖啡馆里并没坐着多少人。
靠着吧台无聊地刷抖音的小姐姐转过头，懒洋洋地说：“同学，我们这里的冰水是免费的，但是你们要在这里讨论的话，就要每个人点满十块钱哦。”
“死了不好抛尸。”虞牧随口答道，然后转身跪在沙发上，扒着高高的沙发背，撩开结界露出半张脸，“一杯奶茶十六，姐姐，再来个松饼够四十了吗？”
坐在对面的两个术士愣愣地看着突然莫名乖巧的大妖仙的屁股。
迟花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仍皱着眉，毫不客气地开口：“所以，‘林上人’的爹娘也杀了好多妖？那他再怎么被人追杀也是活该，能怪谁呢？”
那师弟眼看在他这里谈不拢这票生意，干脆决定摊牌，对虞牧喊道：“上仙，哎，上仙您说！您……”
虞牧回头：“什么？”
虞牧并没有露出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眉梢眼角甚至还有些刚刚跟小姐姐说过话的雀跃。然而，可能是因为一个小时之前他带来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那师弟与他这目光一对，顿时又不敢往下说了。
吞吞吐吐了许久，才勉强完整地说出来：“上仙，您耐着性子留我们在这里说话，究竟是想让我们做什么？您直说吧，我们……”
“侪携会应该更想除掉‘七星鬼魅’吧？照理说，你们应该也已经采取了不少行动。”虞牧淡淡一笑，“——可是这些人就是割完一茬再长一茬，对不对？”
那师弟顿时瞪大了眼睛，愣怔了许久。
“七星鬼魅”实是困扰侪携会多年的问题。
七人猎杀，七星法阵，干些类似于拐卖儿童的不入流的恶事，专门坑害道友。
侪携会这些年也抓了不少，皆是灵力不高的中年废物。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好像无穷无尽，这个月捉了一个小队，下个月便春风吹又生，这百折不挠的劲实在如冤魂饿鬼一般。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被称作“鬼魅”。换上这样文绉绉的两个字，仅仅是为了好听点罢了。
事实上，猎杀这些天生灵力强盛的孩子并不多么容易——幼小并不能完全掩盖半仙之体的强大，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更何况打击力度如此之大。
侪携会的术士们也困惑得很：这些老变态前赴后继地送菜，究竟是图什么呢？
“昨天凌晨翻车的那七个人，他们其实是第7(n-2)翻车的。”虞牧说，“第7(n-1)和7n分别在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出现了。”
迟花呵呵地笑了两声：“这位擅长反杀的英雄身份至今没有暴露——只要有他在，没几天，‘七星鬼魅’的所有人就都会因为怀疑人生而放下屠刀了。”
许久不说话的师兄忽然重重叹了口气：“不会。”
虞牧的嘴角悄悄上扬：“为什么？”
“我们很早就怀疑，‘七星鬼魅’其实并不是一个组织。”那师兄说。
这人看起来比他那师弟稳当些。他把身上的师弟端下去，正了正脏兮兮的长衫领子，沉声道：“他们的行动，不像是有人指挥或者众人商量的——倒像是……许多难以进境的人走了同一条邪道。”
“这样你们也只是‘怀疑’？”迟花皱着眉，为当代术士的智力十分担忧。
“因为侪携会不止一次地发现过他们集会的痕迹。”
虞牧忽然笑了一声：“你们想知道，我留你们究竟是想让你们做什么吗？”
那师弟两眼忽地亮了起来：“什么？”
“‘七宝上人’，其实只有你们两个，但另外五个也并不是幻影，对不对？”虞牧笑眯眯地撑着桌子逼近他们，“飘荡如孤魂的孩童，人头能抵换九百年七尾狐仙的妖丹，想不想要？”
“什……什么？”那师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猛然拍案而起，指着虞牧“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谁想要那孩子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迟花冷笑一声，“这是你们侪携会自己出的价码，七个‘正道’术士cos了cos妖仙的七星鬼魅去杀，反被那孩子给杀了，也不知道丢人。”
“一尾的小妖和三尾的妖仙结伴杀人，好比得猴子和猩猩谈笑风生，亏你们想得出来。”虞牧重新站直，又对迟花玩笑道，“哎，禁止套娃。”
“二”宝上人显然不知道还有这等事，齐齐地惊呆了。
迟花继续说道：“现在那颗妖丹被偷了，你们知道吗？——不知道也没事，回去翻翻，如果你们术士有使用现代社交工具的习惯的话，你们的朋友圈应该已经炸锅了。”
那师弟忽然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往后背的衣服上蹭了蹭手汗，又在身前紧握在一起，犹自激动地颤抖着：“上仙，贫道我可以为您和您的朋友，捉住那个偷妖丹的人！然后、然后咱们用那颗妖丹，就可以，就可以……就就就就可以……”
迟花见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有些不能理解。
这人应当看得出来，虞牧并不会对他们如何——甚至可说是有求于他们，还业务不熟练地吊了过久的胃口，倘若这是单生意，早在他点松饼吃的时候就已经崩了。
虞牧向来是个一根筋的快乐二逼青年，不通庶务，想来并不能意识到。以他对人类、尤其是术士的态度，只要让他掌握话题，就没有不崩的可能。
这两人为何要这么积极地献身做走狗？
“可以什么？”虞牧笑道，“你只听到了‘妖丹’，没听到‘偷’吗？寻求线索，偷东西的人岂不是更管用？还是说——你知道什么？”
这贼眉鼠眼的术士脸色一白。
“上仙，侪携会总坛守卫森严，虽然妖丹失窃，”他的师兄挡在他身前，“但偷了东西的人，绝走不出去。”
传送死物比活人容易得多。或许那人真能把赃物送走，可他自己想逃脱却比这困难得多。
虞牧正想往下说，却被迟花的一声轻咳阻止了。
“你们是侪携会内的人，我们要你们做的就是，按着他们的要求找到那颗妖丹——顺便把你们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都一五一十地分享给我。”迟花微笑着说，“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向我们求助哦。”
那师弟捣蒜似的点头，恨不能五体投地。
这回虞牧也看出不对了。
他瞥了迟花一眼。连他都能觉出不对，迟花肯定早就发现了，可他怎么还是做成了这票上赶着的买卖？
只见迟花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这师弟实在也太容易心虚了，方才到现在不知磕巴了几次，弄得我们都不敢相信你们。”
“我们已经逃了三十多年，实在是不想再逃了，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为了求上仙庇佑……不，不是……”那师弟差点给他跪下了，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大串，才好像终于意识了到自己失言，卡顿了一下，然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嗐……是！求二位上仙可怜可怜我们师兄弟吧！”
迟花本意是要这“二宝”发个誓走个过场，以免显得二位上仙太好骗，不成想这淡淡的一句话竟有如此威势，逼得这两位能够了无痕迹地幻化为七人的术士高手稀里哗啦地说了实话。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虞牧给了迟花一个狐疑的眼神。
迟花自然不需要他提醒。他谨慎地借着交换联络咒符的时机，在那两人身周暗暗做了些手脚，留了跟踪的符文。
不必知道他们为何被人追杀，也不必计较他们是否忠诚。只需这两人肯跟着那珠子跑，便会将他想要的消息传回。
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直到那两兄弟感激涕零地为他俩结了账又激动万分地出了门，他仍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同学，你们的松饼。”小姐姐拍了拍他们的沙发背。
大概……是忘记了他们还点过一个松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