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中午?”
虞牧收回手,揉了揉太阳穴:“是冥界的子夜。”
“哦——”易敬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冥界是美国!”
“……”
“行了,过来,陪我打两小时摩尔庄园。”易敬抱住虞牧的胳膊,一下就把人家拖下了床,两人一起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看起来心大如斗,完全不担心虞牧在这个状态掌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至今不认为你那个摩尔的绿皮很奇怪吗?”虞牧被他扯着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易敬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表示同意:“我这就换个黑皮。”
“……哦。”虞牧面无表情地说。
然后,两人面对面摆好两台电脑——其中一台是虞牧现在用的,另一台是虞牧几年前换代下来的——在“特别适合6至13岁儿童”的网游世界里晃荡了两个钟头。
对于虞牧要在这一天掌灯这事,易敬竟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担心。
甚至还在时钟指到十点五十分非常贴心地提醒了他一声,免得误了时辰。
虞牧感到奇怪,还有点莫名的委屈,然而不好意思、也无法冒着“如愿”被追问的风险说些什么。
“这是什么?”易敬看着眼前这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跳大神一样的家伙,问道。
终于等到他发问,虞牧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想好糊弄他的说辞。他一字一句地念完了法诀,将灯芯缀到了花枝上,才慢吞吞地决定实话实说:“这个?这是清若灯啊。”
易敬“啊”了一声。
虞牧掌灯从来都是凭自身灵力,因而即便他们多次同行,易敬也不曾看见过这个——以至于他一直以为“清若灯”只是一个称呼,用以指代一种代代相传的职责,并没有什么实物。
易敬忍了一上午,终于再也压不下如鲠在喉。
“呃……你……”易敬吞吞吐吐了好久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虞牧搓了搓手指,雪光闪过,灯芯上微微有白光晕染开来。
“我?”
易敬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喉咙口千言万语上上下下,就是到不了嘴边,许久才说:“你用这个掌灯……是因为没力气?”
虞牧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忽然一闪,随即移开了。
灯已完全燃起来了。
光芒太盛,显得周围都极为黑暗。
易敬无意间发现,方才他们放电脑的小茶几不见了。
“……狗儿,我们这是……偷渡去美国了吗?”易敬说。
虞牧幽幽地说:“你不是说,你知道‘复月’是什么术法吗?”
易敬愣住了。
“回溯日月,沟通阴阳。”虞牧将灯举高了些,周围景物总算能稍稍看清些,他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接着说,“在复月之境中取得的信物,可以将人引入幽冥。”
成功进入“幽冥”,复月之术才最终完成。
易敬咽了口口水:“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天晚上。”
易敬不说话。
“复月之术,‘复’的是相同月相的另一天。”虞牧说,“我要是不收这术法,你还能重新高考一次。”
易敬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出什么,忽然一顿:“我想不起考题了。”
“你再仔细回忆,还会记不得自己已经考过了。”虞牧说着,一脸“如我所料”地欣赏易敬再次表演“石化”,同时将灯举得更高了些,“你只是被我带进来的人,不能保留完整的记忆——所以,一会你要是走丢了,基本上就可以直接报失踪人口了。”
然后他松开了手,让清若灯自己悬浮在那。
随即,一切都明晰了。
所谓“幽冥”与易敬想象的截然不同。
单就观感而言,这里比现世更像个活人的世界。
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他们正站在一条长街,前后目力所及之处,一溜都是各样摊贩。首饰铺的手艺人坐在门前,使劲叮当着敲打金银的锤子,摆在店门口蹭生意的油条摊子上各样小食炸得冒烟,四处尽是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唯一奇怪的是——
“……这些人穿的都是什么?”易敬喃喃地说道,“哎狗子,我们这是在……”
虞牧似乎愣了一下,少顷,轻声说:“千年以前。”
人群忽然骚乱了起来,唧唧喳喳地往哪里跑的都有。一名老妇絮叨着什么跌跌撞撞地经过,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虞牧随手搀了一把,一小颗亮闪闪的珠子从她袖子里滚落。
来不及叫住她,也来不及捡起来,小小珠子就被鸟兽般的人群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哎哎哎哎哎?”易敬被人流裹挟着,好像置身八月十八钱江大潮,惊呼道,“虞牧!——啊!那里有东西!”
虞牧奋力挤了两下,靠近了些,使劲伸长手臂才抓住易敬,然后立刻往边上一拽。
两人贴在一根门柱后的死角内,心有余悸地看着源源不断的人群从身前涌过。
虞牧提高声音,几乎是喊出来:“你看见什么了?”
“灵车。”易敬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掸着刚才被不知谁的脏手碰过的袖口。
他怕虞牧没听见,换了更大的嗓门又喊了一遍:“灵车!上头有人举着招魂幡捶胸足的那种!”
又过了许久,人流才渐渐稀疏。易敬长出一口气,问:“狗子,出个殡而已,他们为什么要跑啊?”
“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大能……”虞牧忽然一指,“在那!”
易敬循着那方向看去——正对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麻衣的小孩,跟在送葬的队伍里,不知是什么身份。
易敬想了想,认为不太可能,于是稍稍扩大了范围,锁定了一个可能的目标:“祭司?”
虞牧摇摇头:“我没指偏。跟上吧。”
高台上的司祭举着长长的白幡,白幡们呆滞地晃动,后头跟着长长一队麻衣如雪的行尸走肉,倒像是另一条更长更悲哀的招魂幡。
方才的热闹好像都是虚像。
“我们要到哪里去?”易敬说道。好像是小学时候上课偷偷说话一样小心翼翼。
“郊外,陵墓。”
两人远远地缀在队伍最末,看不清晰,却能听见这些人似乎越走哭得越伤心了。
一众人在陵墓门口驻足列队时,哭声几乎震动天地。
司仪的高高地站在山腰,太远了,看不清。
外围的人赶着内圈的人进陵墓,大约是去拜祭。易敬这样想。
这时候,那一群人——声音偏细,似乎是妇孺居多——他们几乎是哭天抢地,还有几个大叫着往回跑,被外围那些武士模样的人一把扭住,丢了回去。
易敬无意间又扫见了方才那个小男孩——那个据说将来会是一方大能的小男孩——他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着,没有回头,好像也没有哭。
这么多人,就这样填鸭似的塞进了山肚子里。
“应该……很挤吧?”易敬说。
虞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在陵墓门口等到天边泛白。
武士们一动不动。一切都好像静止了。
远远地能望见有几个人出来了。
墓门轰隆隆地关上,声音闷响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长长一队人进去,竟只有这几个出来。
万里平岗,不见了一点人气。
“这……”易敬一捏手,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人殉吗。”
“这是冥界。”虞牧轻声说。
过了好久,易敬忽然想到了什么,僵硬地转过脖子来,悚然道:“那一位……没出来?”
两人并不能来得及求证什么:幽冥之地的明月下山,与之呼应的清若灯的光华也逐渐失色。
四周开始显现出桌椅的轮廓来,两人便不敢乱走了。
“上弦月。今天正好是上弦月。狗子,”易敬忽然想起了上面,一把抓住虞牧的胳膊,“上弦月应该在中午升起子夜落下,可……”
可他们进入幽冥时,月上中天,天幕却分明一片漆黑。
“幽冥没有昼夜,那里的月相也不是我们概念里的月相。”虞牧解释说,“‘复月’只是凡间生灵胡诌出来的一个称呼;同一个道理,幽冥的‘子夜’指的只是月亮升到中天。”
事实上,易敬直到此时才真正相信了,他们确实是走了玄学路线,不是偷了渡。
“时间推移,上一刻的世界死亡之后,就会永久留存在‘幽冥’中。”虞牧叹了口气,“就像个一刻不停地在刻录的光盘,‘复月’就是个读光盘的探头。”
“全部的生命与文明的历史都在幽冥,只有眼下这一刻是真实的——并且,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已经不是真实的了。”
床已经完全显形了,易敬一屁股坐下,使劲撸了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操,别说了。”
“明日午时,再点一次。”虞牧说,“再回到这里时,我们就能知道真相了——我刚才突然觉得,引路人或许没有说假话。”
“?!”
“你应该注意到,当时天上有两个月亮。”虞牧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我当时……是按照公历倒推的一千年。”
同样是按月份回溯时间的术法,“复月”托于天地大道,非得道大妖不能施用;而“竟源”依托于历法,随便哪个小妖拿上一本日历,最多再来个计算器,就能施展得有模有样——然而不同的历法之间很难统一,成了像也根本说不清到底“竟”到了哪一天,更何况历法本身就有误差。
“你是说……”
“我先前没有往这个方向联想过。”虞牧表情有点奇怪,停了一会,才接着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们的学校,建在一个古墓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