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杉刚伸出去的手，遇到山头猝不及防出现的另一个声影，伸出去的手忙缩了回来。
“3哥，你在哪？”一个大块头打着手机电筒，边扫边喊。
“我在这，我在这。”高个子扬了扬手，“我回头再来笑你哈哈哈，我兄弟叫我了。”话毕，他拔腿往坡上跑去。
刘杉闻着身上的味儿，胃里像漂着一层腻腻的油脂，干呕了几下，又吐不出来。
努力了几下，他选择了放弃。
刘杉心里有了主意，他拔腿跑回了家。推门冲到澡堂的水龙头下，关上门开了灯，拧开水龙头，脑袋往下钻。
哗啦啦的流水从他脑袋顶往下流。
冲了约莫半小时，他反复确定没有味道了，才开了花洒，冲澡洗头发。
“杉儿，你新学校那边你王叔叔都打点好了。”
“嗯。”
“明天真的不要妈妈送吗？”
“不需要。”
“你王叔叔刚和我说他想送送你。”
“别，妈，我都多大的人了。”
“那我等下跟你王叔叔说下，你真的一个人去？”
“嗯。”
“那行吧，你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给我发消息，我明早起来给你备齐。”
“好。”
刘杉回了房，拉开行李箱，衣服码放的风格，和他家风格一致，工整到一丝不苟。
王叔叔是他爸的好兄弟，在他爸爸缺席的这些年，他人生中的重大事情他王叔叔从没缺过席。
他在旧学校出的糟心事都是他王叔叔出面摆平的。后来，旧学校容不下他，也是他王叔叔二话没说，给他使了点手段，让他顺利搭上了漠城市一中的车。
他知道要去新学校这事时，浮现在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不安，一种旧生活平衡被打破的不安和焦虑。
夜里醒来好几次，勉勉强强睡下，噩梦做了好几轮，醒来比睡前更困了。刘杉吃了几口早餐，补了个午觉，拉着箱子准备搭乘去市里的车。
一中在市里，刘杉从镇上坐车过去要两个小时。好在交通方便，镇上车站随时都有去市里的车。
刘杉拉着箱子头也没回往前走。他妈妈谢芳不太放心，小跑步追了上来，从刘杉手里拿过行李箱，提着拉杆兴冲冲往车站走。刘杉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矮小的身材拖着比她身材大好几圈的箱子，想笑又有点鼻酸。
谢芳送他到了车站，看刘杉找到位置坐下，才转身往回走。车子上了高速，穿过馒头似的小山丘，转向繁华的城市。
一中大门左右两边刻着校训——“今日我以学校为荣，来日学校以我为荣”。这里每年本科上线率高达百分之九十，来上学的学生十之八九目标明确——奔向考好大学。
刘杉还是第一次来，他怯生生淹没在去注册的新生队伍里。周围的人多是全家总动员，那阵势不像送儿子去上学，更像送儿进军营。
刘杉根据入学指南上的提示，来寝室放好行李铺上被子然后去教务处注册缴费。搞完这些，他有种历尽万世后的精疲力竭，勉强支撑起所剩无几的力气再去食堂买了两个包子，吃完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拿着书去了教室。
高三的第一个晚自习，还没有几个人真正收了心，一上课教室比菜市场都热闹。说话声如蚊子嗡嗡响，大有要把屋顶掀翻的气势。
班主任外号“小马哥”，是个有点古怪的精瘦男人，他来了班上一次，走了个过场，草草宣告第一名当班长后，没再出现过。
高二期末根据文理科有过一次全市统一的考试，第一名是转学生刘杉。
班上的人一进教室就开始讨论刘杉是何许人也，他是吃了什么长大的，在和高考同等难度的人里竟能考725。
他们话语里，歆羡有之，更多的是羡慕嫉妒恨。学生时代唯一可比的就是分数，一分之差，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可以挤走几千人。
刘杉听完班主任的发言，握笔的手微微颤抖，他斜眼偷瞟着周围正认真讨论自己的来自不同地方全然陌生的少男少女，他们小嘴叭叭叭，如激光枪在扫射，让他有种晕眩感。
他咽咽口水，想让大家马上闭嘴，可他不敢。
“大家不要说话了。”他嘴皮翕动，声音像被人摁下了消音键。话还没从嘴里说出来，小脸已红透，他在心里把这句话像炒冷饭似炒了不下八百回，可话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拔不出来。
胆小的人碰到棉花糖都会受惊，在众人面前说一句话无异于拿刀杀人。
刘杉将头埋在桌子上，从眼角余光中看着说话人的嘴，他们嘴皮子张开就没闭合过。
随着时间推移，说话声像火焰越燃越旺，刘杉感觉呼吸的空气愈发稀薄起来，他在心里一遍遍鼓励着自己：“没关系，大声说出来，我是班长，我不维持秩序等下班主任来了就是修罗场。”
可有些事，不是凭意志力就能办到，对人的恐惧长在心里，像藤蔓缠住每根神经，让人呼吸不畅，懊恼不已。
刘杉在心里练习这句话不下千遍，他像个怯场的演员，一站上舞台，两眼一黑，视线里只剩下满屏雪花。
黑板上的指针以龟速挪移着，下课遥遥无期。
刘杉像一条被抽干了水的鱼儿，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话说出口，他做了好几分钟心理建设工作，一张嘴——
“吵什么吵，一个个这么能说怎么不上节目去说脱口秀，说屁啊。”喧闹声中有人早他一步。
真好。
那人从音量上震慑住所有人。班上瞬间安静如鸡，小部分人愤愤地寻找声源。
坐在最后一组靠垃圾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篮球服，戴着棒球帽的少年，他手臂肌肉线条紧实，他的座位和前桌拉开好长的距离，专门用来放他那条健美的大长腿。
别的人桌上放着怡宝和农夫山泉，他的桌上放着两杯益禾堂的珍珠奶茶，还是大杯加料的那种。
不过都已空瓶。
少年从桌下抽出腿，也没管现在是不是上课时间，大喇喇离开了座位，从教室里走了出去。
竟然是他，那个高个子，这个世界还真小，转眼又能再遇到。
刘杉听到声音，头顶响过一道春雷。
他刚刚是在帮我解围吗？
不可能。
班上暂时被唬住的说话声，像被野火烧过的小草，风一吹，说话声再次扑卷而来。
刘杉一颗心又揪了起来，他努力了二十多分钟，可仍然没法说服自己大声说出“请大家别说话。”这句话，每一个字都烫嘴得很。
他没有勇气，在四十多个人面前，理直气壮说出这句话。哪怕他是班长，他也说不出口。
他怕，他怕他说出口，没人听，更怕，说出口，有人嘲笑。
就像《人间失格》里所说的那样：“胆小鬼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刘杉握着笔，一个字没写出来，他像赤手空拳的人，站在一个熊熊燃烧的山旁，看着火势变大，眼底只有深深的懊恼和自责。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突然，说话声戛然而止，班上安静如鸡。
刘杉抬起头，看见前门站着个精瘦的男人，正用鹰隼般犀利的双眼扫了一圈，终定格在一个空位置上。
“那个空位置上的人去哪里呢？”他冷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