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欢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刀剑相击的声音,清脆入耳,声声都落在心上,成为最沉重的打击,一下一下,将那满目疮痍的心切割开,鲜血淋淋的展露出里面的烂肉。
烂掉的部分可以用刀子刮掉,就会长出新肉,可这颗心陪着他走过两世的轮回了,里面早就烂透了,除非把整颗心都剜出来,换了,不然是好不了的。
人心都是肉长了,但是帝王家的人都是没有心的,若无欢知道,却还是撑着走完了一世,不论结果是好是坏,至少最后有了一个安稳。
再来一世本无需如此坎坷,是他糊涂,想着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才没有得到真心。
原来伴君如伴虎,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一颗真心掺了多少的利用,用了多少的真情,怕是帝天澈自己都说不清。
维护也好,留他在身边也好,帝师不过虚名,若无欢不会对任何人抱有侥幸,或许曾经有过一丝的动摇,也随着上一世的结局而消失了痕迹。
帝天澈,北辰决……
身边的人若无欢谁都不信,他嗤笑宸墨当年手段偏激,如今感同身受一番,才明了那些手段已经是很温柔的了。
思虑太重,若无欢也没有了躺着的心思,起身换了衣服,眼中的色彩只剩下了灰色,故而如今穿什么衣服都没有差别。
罗泽趁乱溜了进来,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到若无欢面无表情的一瞬,泛起了涟漪,脑海中快速的闪现过往种种,瞬息间,罗泽已经跪了下去。
“弦乐府罗泽拜见主上。”
弦乐府,弦上月,不同名却同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大组织,只是用了障眼法,瞒天过海,骗过了天下人。
都说帝师无欢手无实权,那是他们不知道,大隐隐于世。
“传我的话,让所有人原地待命,这世道既然乱了,那就乱的彻底点。”
若无欢不忘绕了一指青丝,变成细辫,将黑白分明的青丝松松缠了两圈挂了个结,垂下两缕鬓发,若无欢低垂了眉眼,仿佛刚才发号施令的人不是他一样。
罗泽将身子压得更低,恭敬道:“七十二坊已潜伏诸国,只待住上一声令下。”
他是若无欢捡回来的孩子,更是若无欢的死侍,若无欢上前将他扶起,替他扫去衣服上的尘土,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是他的一己之私,毁了这些孩子们的余生,让他们同他一样装聋作哑的戴着面具,扮演着他人的角色,却不能做回自己。
“无欢,世上从来没有生性凉薄的人,经历的背叛多了,性子也就凉薄了,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天性使然。”
“我愿与兄长同去同归,为何……兄长不允?”
“你给的药见血封喉,也是极苦的,若是你的期望,我必不会辜负。”
是谁!谁在说话!若无欢扶着额头,连连后退,青兰子的发作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罗泽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若无欢一掌推出账外,打断了死斗的两方人马。
若无欢踉跄着走出账外,眼前是血红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不已。
“先生!”
“先生!”
“帝师大人!“
他们在叫谁!脑海中一片混乱,若无欢按着额头的指尖用力,恨不能按进脑子里搅一搅,试图缓解那剧烈的疼痛。北辰决看到若无欢一双血谋,心头惊骇,首当其冲,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直取若无欢脉门,还不忘吩咐其他人:“快动手,在他发狂之前控制住他,别伤了他!”
长剑刺破虚空的声音有些刺耳,若无欢皱眉,起手带起风刃,朝北辰决席卷而去,来势汹汹,竟有夺命之意。北辰决侧过身子,和风刃纠缠在一起,帝天澈后来补上,和罗泽一左一右想要制服若无欢,被一掌一个扇飞老远,还吐了血。
其他人见此更是小心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若无欢走前一步,他看到了最惨烈的一战,那些稚嫩的染血的面庞没有生气,他的澈儿趴在他的脚下,死不瞑目,他的手还抓着若无欢的一只脚,张着嘴,似乎是在唤:先生。
心魔滋扰,若无欢眉心凝聚出紫色的印记,眸中血色淡成了紫色,头也不痛了,他一笑,天地失色,他走到被风刃困住的北辰决身边,唤一声:“决儿。”
扬手一个巴掌,抽的北辰决偏了头,直接趴在了地上,若无欢抬脚从他身边走过,似是叹息道:“你瞧瞧,你费尽苦心为他们谋划,他们却肆意妄为,何必呢?”
一声问,心底再没有了声音,若无欢冷笑,突然道:“宸墨,你不惜自伤也要让我出来,如今怎的不敢出来见面了?”
“一步错,步步错,你该知道我找你,只为杀,不为救。”白凤凰从天而降,宸墨站在鸟背上,怀抱古琴,说话间,无音弦已经拨了三弦,若无欢站在原地,抚了抚衣袖,连闪躲也不曾有,只道:“杀我?凭你?”
“无音琴染了我的血,想来你用的不是很得心应手,不妨听我眉间雪为你奏一曲,如何?白玉有暇,一来一往,我们也算是两清了。”
突然起了风,若无欢站在风中做了一个拨弦的动作,千里之外的眉间雪得到主人召唤,欢颜起身遥望远方,轻声道:“你愿这般,也不是坏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宸墨和若无欢斗琴,苦了那些无辜的人,不得已之下,只能转战。
“你欠我一条命,如何算是还清了?”
宸墨的话让若无欢皱紧了眉,七弦之力凝于指尖,后背空门大开,却不想……
“对不起……”
一剑穿心和一句对不起,若无欢转身,杀不得的人站在他伸后,有恃无恐的握着剑柄,没有想到他会动作,穿透心脏的剑硬生生的拧了一圈,鲜血混着碎肉从若无欢的嘴里涌出来,他非但没有要了帝天澈的命,更是没伤他分毫,帝天澈伸手要扶他的时候,若无欢往前走了几步。
长剑从身体里一点点的拔出来,很疼,却也不疼,只是有些委屈。
他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漫天白雪中的另一个自己,相对无言,白茫茫的一片被鲜血染红,另个自己开口道:“我要走了,保重……”
“帝天澈,你真是……好样的……”
若无欢捂着嘴,怀里的眉间雪成了眉间血,前有宸墨,后有帝天澈,他这算不算是众叛亲离,算的吧。
“以多欺少,宸墨你要脸不要?”
欢颜从天而降,点了若无欢身上几大穴道,给他喂了一颗药丸,她来的突然,宸墨和帝天澈没有防备,竟是被她抢走了人。
帝天澈把手中长剑一丢,冷声道:“不欠你了。”
说罢,转身就走。宸墨也不比若无欢好到哪里,若不是白凤凰过来扶着他,他就要坐到地上了。
“师兄,你……”
面对欲言又止的白凤凰,宸墨惨笑道:“与其让他死的糊涂,不如我让他清醒过来,白凤,天命者的命除非是玉石俱焚,否则是破不得的。”
这边的不欢而散,若无欢是看不到的,欢颜的御剑术小有所成,回到弦乐府的时候,若无欢还是清醒的,他看着欢颜给他清洗伤口,缝合,然后包扎,笑道:“你不是不问世事,怎么想起救我了?”
欢颜没有理他,端过一碗药喂给若无欢喝了,道:“睡吧,我在这里,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若无欢想笑她大言不惭,可心中暖意不会作假,睡去之前,他的手还抓着欢颜的衣袖,这人虽是女子,无欲无求的,只说在弦乐府小住。
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她曾言:“出府之日,大限之时。”
到头来,她的一命还是赔给了他。
相见,便是永诀。即便如此,若无欢还是来了,他在梦中和另一个自己煮酒赏花,不知该说什么,一杯接一杯,梦境之中,竟也有了醉意。
“这些年多谢你,这杯,我敬你。”
“尸山中苟延残喘的滋味确实不如何,你可莫要再学我当年的狼狈模样。”
“无颜要托你多多照看,没我拦着,你想做什么也不用顾虑了。“
“帝天元也好,帝天澈也罢,我累了,管不了了。”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起身,渐行渐远,醉眼看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一望无际的花海如浪潮翻涌,眼角有些湿,伸手摸了,是下雨了吧。
若无欢自欺欺人的想着,拂落了酒杯,溅了一身的酒水,入了红尘的人有几个能做到尘不染身,他自己动手,总好过旁人来。
他和白天是没有缘分的,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是最黑暗的时候,若无欢一个人去了温泉,弦乐府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的,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里。
“跋涉过千山和万水
为君再舞一曲唱诀别
年少时相逢太匆匆
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生死陌路再不相闻
只此一阙盼相随,不悔……“
熟悉的歌声从远处传来,若无欢坐在温泉里,仍是不觉得温暖,他的头发浮在水面上,苍白的颜色有些刺眼,他低下头,看水中倒影出的自己。其实是看不清楚的,雾气朦胧了视线,当欢颜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也是没看到的。
“要走了吗?”
若无欢问,欢颜坐到温泉边上,用手试了试水温,道:“你体内的毒锦瑟帮你压住,却也只是暂时之法,我为你破例一次,便不能再留下了。”
若无欢往后一靠,闭上眼,道:“我知道,只是想关心一下老朋友,准备去哪里?”
欢颜想了想,笑道:“不知道,除了你这里,我无处可去。宸墨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他一定会出手的。”
若无欢皱眉:“我可以护你。”
欢颜不在意的挥挥手:“没有必要,我来这人世走一趟,只是为了你。如今事情做完了,我也该好好休息了。弦乐府的主人始终是你,你可以随意调动,弦上月你也尽快安排让他们过来弦乐府,怕是有人已经惦记上那里了。”
若无欢还想说什么,欢颜却没给他机会,起身,头也不回的朝浓雾中走去。若无欢从温泉里站起来,郑重的鞠了一躬,随即坐下,他今晚没有睡意,可以多泡泡,舒缓疲劳,他可不是另一个自己,为了帝天澈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七殿下,您满意了?”
罗泽对帝天澈还是恭敬的,至少新的命令下来之前,他还是要留在这个君的身边,好好做他的大将军。
“究竟是怎么回事?”
帝天澈连伤药都没用,就追问若无欢的情况,他的记忆力并没有这种情况。罗泽打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当年为了给您续命,他被断了手脚丢尽了荒野,后来被人救了一命,又被丢到了北邙坡。北邙坡您知道吧,那地方是常年战乱堆积尸骸的地方,您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罗泽古怪的看了脸色发白的帝天澈一眼,继续道:“吃死人肉,喝死人血,他靠着自己活下来。对了,那是他还没有恢复记忆,您觉得一个被废了手脚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环境里挣扎着活下来,后来他又吃了多少苦,才享受了尊贵,在北辰的日子许是他过得最安逸的日子了。而不是被您强留下来,为您的任性付出代价。”
帝天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还真不知道罗泽说的这些,也不知道若无欢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若无欢的人,这个人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在他身边,可现实给了他一份大礼。
他从来都没有懂过,没有懂若无欢的为难,没有懂他的步步谋算,更加没有懂他的一番苦心,
君臣君臣,他们先是君臣再是师徒,可帝天澈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若无欢。
他没有勇气把命赌给若无欢,他从来都是个胆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