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过去的一年里，我习惯了每天做几套卷子，对通宵看书也引以为常。我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不是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而是想用名次暂时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同时不让羽洛看出我潜藏的自卑感。育范一中有近百年的历史，每年考上一本的人数就像是近百岁老人的身高，一直往下跌。学校的师资力量有增无减，问题只能归咎于学生不用功，譬如厨师炒菜，从前客人都竖着大拇指夸赞，如今变成了伸着中指鄙视，这不能归咎于厨师厨艺下降，只能说菜的质量和客人的口味有问题。所以呢，学校将备考的重点放在改造学生身上，而不是想着如何提高教学水平。借鉴兄弟学校的跑操制度，可是晚自修时间延迟到十二点，同学们回去刷牙洗脸睡觉也差不多凌晨一点了，实在没有力气五点半起来跑步。领导气说，现在是备考的关键时刻，我希望男同学晚上少打炮，多留点精力。早上床都起不来，成何体统！起来跑操，是为了锻炼身体，你们要记住，高考不仅仅是知识的比拼，也是身体的比拼。天知道领导要让同学们锻炼身体，又为什么要把每周才有一节的体育课给停了。早上跑操因为人数不齐，每个班稀稀疏疏，看过去就像是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不久被迫废止。
　　跑操实行不下去，领导出台另一套新的方案，就是在课前每个班都要喊口号，借此激发同学们的学习热情。同学们没喊过口号，都觉得挺新奇，主动参与进来出谋划策，写出了不少好的口号。比如三八班的口号，“三八三八，我是三八；再说一遍，我是三八”，可是这个口号忽略了高考，偏离重点，班长再三思考，决定改成“三八三八，我是三八；高考问鼎，舍我其谁”。这话传到隔壁三九班，引发不满，大家心想凭什么说问鼎高考舍你就没人了，这不是咒我考不了第一吗？于是把口号写成“三八加一，不是三八；高考问鼎，舍你有我”。口号变成口头交战——简称“口交”，受到整个高三年级的效仿。四二班和四三班在一次篮球比赛中产生冲突，两个班的关系自此像朝韩一样恶化，四二班趁机讥讽四三班，口号写成“四二第一，四三混蛋；楼上撒尿，灭你威风”。四三班闻状肯定不服，口号写成“在‘下’四三，天下无双；骂我混蛋，傻逼四二”。双方“口交”不过瘾，发展成“足交”——用脚相互踢对方交战。领导见同学们喊口号热情高涨，很是高兴，可是不要动不动就“口交”“足交”，同学之间应该相互尊重，举止要文明。
　　经过一番整治，学风变得浓厚，好多同学差点也因此被同化成“学疯”。晚上十二点晚自修下课后，黯淡的路灯下不少人还在背书，可路灯实在太暗，同学们平时看书太多都看成了近视眼，书本跟脸凑太近，仿佛在和书本亲嘴，不知情者还以为这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大家正和颜如玉偷情。我想这么晚还如此拼命工作的，除了妓女就大概只剩下学生了。背书的人各具特色，有些人声音高亢，抑扬顿挫，字字铿锵，仿佛要把字一个个的都痛扁一顿；而有些人声带天生发育不健全，声音柔弱，语气娇羞得仿佛在和书本谈情说爱；有些人不知是否呼吸系统有问题，念两个字停一次，好比偷看女孩洗澡，看两眼后产生犯罪心理，把头别过一边，可是又忍不住不看，只好隔一会儿就看一眼。幸亏他的停顿速度比丰田汽车的刹车器灵敏，否则“人之初，性本善”怎么可以念成“人之，初性，本善”。
　　校园贴了许多横幅，像垃圾般随处可见。因为要专心备考，高三的同学不可以再参加学生会和社团的工作，所以我在文学社的工作也停了下来。文学社在文学上无事可做，只好没事找事，每逢佳节就去敬老院打扫卫生，或是去山上植树，工作停了倒也省心许多。不过和羽洛的关系却让我越来越忧心，可能是备考压力太大，我们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拌嘴。有些吵架是无理取闹，吵着吵着就忘记为什么而吵，然后谈话内容转回正常，刚才的吵架就像没发生过。不过也有严重的时候，非有一方低头认错不可。羽洛吵架不在输赢，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就会闭嘴，然后把耳朵堵上。这让我很不好过，因为我说的话她听不见，只好在心里辩解给自己听。
　　学校为了缓解同学们的备考压力，专门请来一个有名的心理医生做演讲。心理医生不仅有名，还有姓，花了半个小时介绍什么是心理学，胡扯一番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超我”。接着讲述自己当年苦痛的高考经历，某些情节我还在《故事会》上看过。心理医生的演讲内容分明是学校方面安排好的，不是教你如何放松，反倒教你如何在紧张的学习里做到更高效的复习，并且享受学习带来的乐趣，譬如面对一个想要跳楼的人，他不是去说服别人不要跳，反倒教他在跳下去的过程中如何才能做出难度系数为3.9的5355B。那晚我听得太认真，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学校每年高考都会有想不开自杀的人，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例，是大家必须遵守的一种法则，只不过没人知道谁是下一个死的，自己有可能是看客，也有可能是尸体。今年也不例外，自杀事件发生在心理医生演讲的第二天。自杀者从高一开始就是年级第一，而在这次的全市第二次联合考试中竟然排到了第二，比第一名整整差了一分！心中的郁结打不开，想以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用自己的鲜血洗刷第二名的耻辱。学校从未出过北大清华的学生，“跳楼”一直是重点培养对象，老师们对他的死惋惜不已。
　　“跳楼”是在午饭时间跳楼，他的行为引起了全校师生的围观，同学们都是端着饭盒边吃边看。“跳楼”站在学校最高的建筑物上面，底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想不到自己临死之际还能受到这么多人的瞻仰，差点就不想死了。“跳楼”的班主任在下面急得满头大汗，拿着喇叭开导，说，小北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老师说，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爸爸妈妈着想，他们生你养你不容易，你要好好想想！
　　“跳楼”说，你别劝了，说什么我都不会下去。
　　班主任见他说不会下来，以为他是说不会跳下来，说，你不下来就好，你有什么难处跟老师说，老师一定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