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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旧事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5786

  宋长安醒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他躺在床上,床很舒适,被褥也是纤尘不染,他想起肖青白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也曾在这床上躺过,不尤不安地移动了一下。他望向窗外去,天空泛着暖暖的桔色,风里夹杂着花香,是那种花开到荼靡的味道,混合着寒意,入秋了。

  毒就坐在桌前,还是那一袭男装,袖子松松地垂下去,她与宋长安仅一帘之隔,她在看她。他觉得身体酸痛,绵软无力,在那双水墨色眸子的注视下便更觉得不自在。

  “我怎么在这?”宋长安苦笑。

  毒淡淡道:“萧姑娘说,她一早起来就发现我们躺在门口。”

  宋长安张开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而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萧寄雪走进来,笑得不动声色,晶莹的眸光轻轻瞟了一下宋长安,又不着痕迹地停在毒的面庞上,毒却察觉到了,不禁不自在起来,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启口,于是便起身出去了。

  萧寄雪依然在笑,而宋长安却明显感到了她的窘迫,于是笑道:“萧姑娘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萧寄雪的笑微微收敛了一些,缓缓道:“有位小柳姑娘正在楼外水月亭相候,宋公子看起来好像身体不适,不如……”

  宋长安听到小柳这名字不禁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防不妨,我换了衣服就去。”

  萧寄雪抿嘴笑了:“好,我去跟小柳姑娘说一声。”说罢款款转身走了出去。

  毒看到小柳的时候不禁笑了,她很少笑,在寒冷的地域生活了太久,已几乎连笑是什么都快忘记了,虽然这几日阳光一直很暖,宋长安也会时不时讲一些笑话给她听,但她的面颊依旧是僵硬的,只是偶尔地透露出微微的笑意,但她现在,真的笑得很开心。似乎是久别的亲人,在毒看来,小柳的确是个神奇的女子,仿佛她们相识了很久,毒清楚地明白,她会有这种感觉不止是因为小柳可以像药一样,用最绝美的姿态致人于死地,一定有些别的什么,而这是她从来不曾体会的。

  小柳瞪大了眼睛,一袭色彩绚烂的衣裳似乎也闪烁出灼灼的光,在风的流连里微微摆动,颇像一只求偶的雄孔雀,她显然没有认出面前这个俊美无比的“男子”便是毒。她对毒的印象也很深,甚至可以说是烙在了脑海里,因为她从未见过比毒更美的女子,而此刻,也许是因为阳光过于温柔,也许是因为毒笑得过于明媚,也许是因为这袭男装,她竟然没有认出她来。直到毒微笑着对她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那声音冷涩,却很好听,小柳这才认出是毒,便也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笑容被阳光渲染成嫣红。“你不是……”

  毒略略向四周看了一下,将苍白纤细的手指压在玲珑的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这个举动对于毒来说是她从未有过的调皮。

  小柳会意地一笑,继而说道:“你找我?”

  毒道:“我对你感兴趣。”

  小柳娇笑道:“公子莫不是看上我了?”

  毒道:“还对你的功夫感兴趣。”

  小柳得意道:“我的功夫教主亲传的,只有在我巫月教才看得到这样的功夫。”

  毒道:“在药宫也能看到。”

  小柳睁大了眼睛:“你去过药宫?”

  毒道:“去过,也见过这功夫。”

  小柳迟疑片刻,缓缓道:“你可知道药宫的来历?”

  毒道:“不知。”

  小柳道:“我巫月教已有数百年历史,但一直隐于昆仑,从不涉及江湖,更不过问武林中的事,然而六十年前,新任教主在野心的驱使下,将巫月教流传了数百年的毒方,武学宝典,奇珍异兽卖给江湖中那些成名心切的无名小卒,代价就是,被逼迫服下一种性至烈的剧毒,一辈子忠于巫月教,成为巫月教的奴隶,为巫月教做事。”

  毒道:“巫月教想一统天下?”

  小柳道:“教主的想法很好,甚至在最初几年里的确取得了成效,但是教主错了,五十五年前,一个俊秀的少年前来求不老之药的秘方,教主应允了,谁知这少年拿到药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扬名于江湖,而是销声匿迹了。数年后,无山药宫这个名字响彻江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药宫主人俊美异常,长生不老,而且医术非凡,制毒功夫更是无人能及,教主立刻起了疑心,因为无山是至寒之地,巫月教给交易者所服的毒药在那里恰能得到抑制,而且传说那药宫的主人配制的一种叫做雪魄冰魂的毒药也可以克制我们巫月教的烈性毒药。宫主怀疑药宫和那少年有莫大的关系,多年来一直追查药宫的底细,每次却都是以失败告终。这次终于有了线索,所以教主命我和姐姐前来一查真相,顺便收回我巫月教的东西。”

  一个声音突然忍不住道:“巫月教的东西?”

  小柳一听之下不禁竖起了眉毛,瞪圆了眼睛怒道:“好个宋府公子,竟然跑来这里偷听人家说话!”

  宋长安微笑着走出来,发线在阳光下是轻金色:“小柳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沧海明月阁本来就是我的地方,明明是你跑来这里看我,还诬陷我偷听你说话!”

  小柳怒道:“你!!”

  宋长安笑得更灿烂了:“小柳听话,告诉我巫月教的东西指什么,我就给你买糖吃。”

  小柳冷冷瞪了他一眼,道:“说起来,和你母亲还有些关系。”

  宋长安不禁道:“哦?说来听听?”

  小柳道:“当初为了名扬江湖前来找巫月教做交易的人很多,但最出名的只有几个,毒王楚天秋,无生观的三道人,罗刹婆婆,慕容子,催命仙姑和云南十鬼。”

  宋长安不禁动容道:“难怪他们肯为了这几张药宫毒方千里迢迢跑到江陵来,争夺到如此地步,原来他们的真正目的是雪魄冰魂?”

  小柳道:“不错,只要有了雪魄冰魂,他们便不用再受到巫月教的牵制,况且如今我巫月教内乱,大伤元气,曾受益于巫月教,或巫月教的下属门派都想自立门户。”

  宋长安道:“他们若是为了雪魄冰魂,那那个华衣人的来历你可知道?”

  小柳道:“调查不出。”

  宋长安道:“一笑楼难道和你们巫月教没有关系?”

  小柳道:“没有,但很可能和药宫有关系,而且在酝酿着一个阴谋。”

  宋长安继续道:“但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小柳道:“你那昆仑玉本就是我巫月教交易给一名女子的物品。所以你迟早都得还我。”

  宋长安微微一皱眉。

  小柳显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至少,上次我给你用的消香露你得还给我吧。”

  宋长安笑道:“那瓶小东西?那么少,洗袜子都不够。”

  小柳瞪大了眼睛:“什么?!你竟然用它洗袜子,那可是姐姐的东西,我们来江陵只带了这一瓶。”

  宋长安坏笑道:“那又怎么样?”

  小柳脸涨得通红:“那又怎么样?那瓶消香露至少值五千两银子!”

  宋长安愣了一下,许久,却突然笑了:“乖小柳,刚才说了给你买糖吃,我们走吧。”

  沉默了许久的毒道:“去哪?”

  宋长安道:“去一个好吃好玩又好看的地方。”

  毒道:“你还有心情吃喝玩乐?”

  宋长安笑道:“再不去恐怕就没机会喽。”

  小柳吃惊道:“为什么?”

  宋长安道:“江陵城就要出乱子了。你们可知江湖中最强大的六股势力便是来自于巫月教,飞龙堡,无极门,翡翠阁,一笑楼和雪月山庄。”

  小柳不屑道:“这谁不知道?”

  宋长安继续道:“你们知不知道飞龙堡,无极门,还有翡翠阁的人已经来到江陵城外,花雕这次有麻烦了。”

  小柳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宋长安道:“飞龙堡堡主段天涯的千金正是云南十鬼中第五鬼的娘子,段天涯本就是心胸狭窄之辈,这次一笑楼的拍卖独独没有邀请雪月山庄和他飞龙堡的人,他心里正气不过,正好以为女婿报仇之名来找一笑楼的麻烦。”

  小柳拍手道:“我明白了,慕容子虽然武功不怎么高明,但却是无极门内最精通毒药的人,他死在花雕的地盘,无极门自然要找他讨个说法。毒王就更不用说了,他是翡翠阁的二把手,他死了,翡翠阁更不会坐视不理。”

  宋长安笑道:“一笑楼的真实实力虽然还没人知道,不过要对付这三大门派确实要费点心思了。”

  毒冷笑道:“他们找一笑楼的麻烦仅仅是为了报仇这么简单?”

  宋长安笑道:“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一笑楼的宝藏。好了,我们快走吧,说不定等到明天,那个好吃好玩又好看的地方就不存在了。”

  小柳看着他转身,发线纷飞在风里,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在心里忍不住偷偷地想,这个混蛋真是个很好看的男子。

  风微微的吹过,润湿着,夹杂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温温凉凉,格外舒适,摆摊的小贩舒适地在伸了懒腰,慵懒地吆喝着。而街道却显得愈发清静。

  那个所谓好吃好玩又好看的地方竟然还是一笑楼。

  一笑楼里客人格外的少,也许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的缘故。而弹琴的姑娘又回来了,店小二依旧微笑着招呼客人,一切看上去那般安然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宋长安环顾四周,那个华衣男子竟然没在这里,倒真是一桩怪事。

  小柳俏皮地眨眨眼,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吃好看又好玩的地方?”

  宋长安点了一盘薄皮春茧包子,苦笑道:“本来应该是好吃好看又好玩。但是现在好看好玩的不在这,不如改成好听好吃比较好。”

  弹琴的姑娘像是停到了他的话一般,开始抚琴。

  小柳却皱眉道:“那个好看好玩的到底是什么?”

  毒淡淡道:“莫不是那个喝酒的?”

  宋长安微微一笑。他心里想的,正是那个华衣男子。小柳抬眼瞟了宋长安一眼,她知道,宋长安已有了打算,而她自己,亦有打算。

  毒篇

  我喜欢那个叫小柳的甜美女子,她是我除了药以外,第二个喜欢的人,尽管她告诉我的事实,对我来说,都是那么触目惊心。

  我告诉自己我并不想听历史,不管是谁的历史。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我的好奇心被压抑了太久,我不知道的秘密太多。

  但我现在仍然想找到药,这执念凝结着,汇聚成大片的阴霾,汇成霜和雾,在我的心底,铺满无山一样的雪。有时候我真的不能解我对药的情愫,那更像是一种信仰,无坚不摧的信仰,但是我为什么信仰他,我并不知道,也许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柳是我所希望的样子,明媚而美好,媚眼如丝,她从骨子里就透出温暖的色泽,晶莹地散开在润湿的空气里,她看我时的目光很柔和,让我感到一种幼小的满足,一点一点填补我空白冰冷的记忆。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复杂,我好奇,却懒于去想,而昨夜花雕的体温,花香,和甜味却留在了我记忆深处,像一串湿湿的脚印,不轻不重地踩踏在我的心脏,我发现我冷漠的心脏竟然选择相信所有的人,我相信花雕会带我找到药,我也相信,宋长安会带我找到药。是我太脆弱,还是太愚蠢。药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信或不信。

  然而我现在才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有的人,我只能选择相信。

  花雕篇

  宋长安,在我看来,他是个平庸的人,相貌平庸,武功平庸,但他是个聪明人,自他开始着手调查这事开始,我便知道。

  因为,只有聪明人能活到现在,也只有聪明人,才能找到我这里来。

  而最可贵的,他不但聪明,而且缄默。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插手这件事,但我预感到,他将成为我的计划的阻碍。

  我留他的命,让他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在一笑楼喝酒的原因,是为了毒。毒需要有人照顾。

  我在心里冷笑。其实这样也很好,我不许插手,我可以继续坐在我的位子上看着一场激流暗涌的争斗,而一切内幕,在我心里,都是清明一片。这感觉很好,居高临下,却又置身事外,突然的,我明白了药。

  其实我和药是一类人,可怜的人,除了孤独,什么也不配得到。

  我不禁嫉妒宋长安,我何尝不想向他一样潇洒自由地活着,我何曾不像他一样,光明磊落,意气风发。但我不像他,有良好的家世,有宠爱他的母亲,有追求自由和爱的权利和资本。

  而我所面对现实是残酷的,两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第一个是陆无双,第二个是药。

  秋雨潺潺,连着几夜的雨,让我心绪不宁,我打开篱门,等待客人们的到来。

  亥初,月隐在云里,风,偶尔引发小小的骚动,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颤音,像是低低的啜泣。

  宋长安藕色的衣衫在微风里战栗着,风湿湿凉凉的,吹在身上并没有舒爽的感觉,反而让人更加躁动不安。相比较而言。宋长安更喜欢北方的气候,那种干冷干热的天气总让人感觉无比痛快。

  此刻,毒和小柳想必已经睡熟了,宋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目送马车远去。

  无花山。夜凉如水。

  他摸黑在山间艰难的行进,四下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似乎隐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在等待殉人魂魄。他的衣衫早已被夜雾打湿,他只是凭着意志和信念在前进,因为在这样的地方,若不是有超人的意志,早已崩溃。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花雕,那个冷漠而美貌得不似世人的男子。

  他时不时停下来,安静地站在黑暗里,仔细倾听,寻找流水的声音。瞎子的听觉都是很灵敏的,所以他此刻只有把自己当一个瞎子。流水的声音很细,清越动人,只是在这样的地方却显得阴森,不知怎的,宋长安突然想起一个传说,一个关于忘川的传说。忘川是冥界的河流,传说饮下忘川的泉水,就可将前世的哀乐情愁全部忘却,这样生命便回到起点,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穿越草木的羁绊,向黑暗深处走去。

  花雕篇

  我的云霄鸟开始啼叫,声音凄厉,划破夜空,我知道,他来了。

  我就站在彼端的雾色里望着他,仅仅相隔一脉浅浅的溪水,却像是两段时光,遥不可及。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涣散着一种我不能解的光芒,那种光芒我只见过一次,就是在陆无双的眼睛里,我似乎隐隐的明白,那光芒,有关于爱和希望。

  他很轻易地走到我面前,跨过木桥和溪水,跨过温柔乡那苦涩的香味。

  他嘴角上扬,划出干净地微笑,他轻轻地说,带我去见宋然之。

  我还是疏忽了,他是然之的弟弟,又怎么会不知道南方这样的气候,只有宋然之种得出这般凄迷诡异的迷香。他的笑容真得很干净,但我似乎又在那层干净的笑容之下看到了一丝异样的东西,像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于是我转身,淡淡道,好。

  我走得决绝,每一步都会狠狠踩在地上,仿佛是要踩碎我心里唯一一点柔软的情愫。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他脸上波澜不惊地表情,穿过细细的竹篱。

  佛堂内,半残的碗,将燃尽的灯,隐隐的,宋长安便听见细碎的捻动佛珠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进心里去,他甚至已经抑制不住的激动,他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纤弱,青衣,面纱,青丝,这一切支离破碎地闯入他的眼睛,他感到眼睛酸痛,许久,他才轻轻道:“大姐。”那女子依旧跪在佛堂前,似乎微微抬了抬头,但没有回头去看。

  宋长安就站在那,一动不动站在那,他没有再说话。直到宋然之站起来,淡淡道:“你走吧。”

  “大姐。”宋长安眼睛酸涩,胀痛。

  宋然之又微微抬了头,但却仍背对着他。

  “大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姐姐。”宋长安吐出这句话似乎很艰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而此刻,他的额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从进入小院之后,他便已感觉不妥,他知道自己中了毒,似乎是很厉害的毒,连昆仑玉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它克制。但是他不动声色,因为对他而言,见到宋然之,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本想带宋然之回去,他不信然之有神医之称却无法医治自己的脸。所以他想,然之这次是失望了,对红尘失望了,对很多事失望了。

  本来他想说的话很多,比如告诉她自己找到了线索可以找到杀死父亲的凶手药,比如告诉她自己的母亲已不知去向宋府需要她来支撑,比如告诉她自己需要她的帮助……

  但是现在,已没有比如,他太了解然之,了解她的倔强和固执,但他想,一定会有办法,只要他还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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