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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鬼市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5414

  一笑楼门前,原本纤尘不染的石板路,有零星的红泥,湿而软,带着断断续续的车辙印记,宋长安认得,那泥只有在无花山才有,他很清晰地记得,年少时,曾见宋然之曾将无花山的泥土捡回来,投在水里,便是血红的一片,四散开去,很是好看。

  从这泥土和车辙看来,那花雕由无花山而来,现在又回无花山去了。

  宋长安将一笑楼门前的那柔润的泥土捡起来,放在手心,竟又不经意地忆起些尘封的往事来。

  他记忆里的无花山名不副实,到处是漫山遍野的花,嫣娆无比,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永远是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四季都有浓郁而微温的香,和着露水,使人微醉。那个时候,他常随宋然之来此,紫色和白色的晨雾沉淀在花雾里,美不胜收,隐约记得这山里曾有个破败不堪的苦念庵,他一直觉的,在如此美的地方,这尼姑庵不应要起个这样苦楚的名字。

  自从宋然之离开宋府后,他便再没来过,三年以前,一场大火将苦念庵烧成废墟,有人还从那年久失修的庵中捡出一具烧焦的尸骨,从此无花山便真的成了无花山,以前绚烂的花似乎也被这一场大火带走了生命,此后还常有人自称在无花山撞过鬼,也有不少人迷失在山中再也没有回来。

  江陵府一位得道高僧说,无花山是出妖魔的鬼蜮,以前因为有观音长住苦念庵而镇住了妖魔,如今苦念庵已被火烧毁,观音无处可归,只得回天上去了,因此妖魔无人镇压,便从此泛滥。因此无花山从此更为人迹罕至。

  宋长安手里那块红泥还散发着雨水的香味,他自然不信那是什么鬼域,否则那花雕又怎会住在那里。于是他没有回家,他将毒安顿在一笑楼,然后写了封信命一笑楼的小伙计送去宋府,让管家宋福交给宋夫人。自己却雇了辆车,连夜赶往无花山。

  那赶车的是个弯腰驼背的黄面皮老汉,脸上的肉虚虚松松的,笑起来一口黄牙,核桃壳一般沟壑纵横的脸便显得更加诡异。

  他一向不喜欢赶夜路,尤其是同这样一个赶车老头,只可惜除了这个老头以外,再没有车夫愿意去无花山了。宋长安也很少会把自己弄得如此辛苦,除非这件事会引起他的兴趣。他并不傻,自然也看得出那罗刹婆婆,慕容子甚至那肖青白定然不会离开江陵。他甚至怀疑花雕将他们约来一笑楼是另有目的。他的确对花雕这个人很感兴趣,他他喜欢吃花雕鸡,花雕蟹,也喜欢喝花雕酒,只是却偏偏喜欢不上这个叫花雕的人,他和很多人一样,大概是从一两年前开始熟悉花雕这个名字的,然而他却知道真正认识花雕这个人的人绝不会比认识西街卖烧饼的赵老伯的人多。宋长安还听说,花雕就住在闹鬼的无花山,也有大胆的人白天去过无花山,而回来后却声称那里什么也没有,若是晚上去那,无论多少人结伴,定会被恶鬼索命。宋长安想,若是一个人不愿见人,连住所都如此费尽心思隐藏,那么这人必定心胸不坦荡,做多了亏心事,生怕鬼敲门。而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喜欢探求事情的真相,而且,他也一直想去看看鬼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他还是决定在车上小睡一会,暂时不去想那件烦心的事。

  朦胧中,无花山玄妙莫测的影子似乎已近在眼前,车子微微颠簸,不知什么时候,雨滴开始扑扑地在车顶上跳动,宋长安被那雨声惊醒,车轮已停止了转动,车内仍然漆黑一片,而宋长安已几乎要大叫起来,他宁愿自己还在睡梦中,因为这一醒来,他恐怕很久都要睡不着了,他已感觉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趴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不禁伸手去摸,竟然是一个人拿他的腿当了枕头,当他的手触到那虚虚松松,蜘蛛网一般的脸时,他几乎要呕吐了,他已知道,躺在他腿上的,正是那个赶车的老头,要命的是,那老头身体已经僵硬,甚至还散发着令人作呕尸臭,宋长安几乎已可以断定,这老头至少已死了三天。

  死人是不可能赶车的。他想着,不禁头皮有点发麻。

  他把老头的尸体挪开,掀开布帘,雨不大,笼罩着影影绰绰的连绵的山,呈现出冰冷的死灰色,说不出的可怖,四下无人,无花,无鸟鸣风声,只有雨声凄厉零乱,他跳下马车,才在成堆的乱石和荒杂的野草之上,说不出的荒凉。宋长安估摸此刻已近丑时。

  不远处隐隐的有灯光闪烁,依稀辨认出,那竟是一座小小的破庙,他从未听说无花山何时又修了座庙,而且这无花山光天化日之下都少有人赶来,夜半时分,这里怎还会有灯火闪烁,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向那寺庙走去。

  破败的门槛,庙内四面漏雨,身上裹着黄布的佛像已经半颓,昏暗的烛火恰好照在墙角的蛛网,十分怪异。而潮湿的地面正一尘不惊地盘坐着一个人,脸圆目细,一袭破败的僧衣,宋长安走进来的时候,他仿若石刻般坐着,一动没动,似乎没有看到宋长安这个人,宋长安四下看了一圈,竟也学着那和尚的样子盘坐下来,顺手拿过一直破破烂烂的木鱼,自顾自地敲了起来,和尚这才缓缓道:“施主难道要学贫僧礼佛?”

  宋长安苦笑道:“不是,我是因为害怕。”

  和尚道:“害怕什么?”

  宋长安道:“害怕佛祖吃掉我。”

  和尚道:“佛祖不吃人。”

  宋长安道:“佛祖若不吃人,那为何身后会藏有人骨?”

  果然,半瘫的泥塑后,竟隐约透出成堆森森的白骨。

  和尚笑道:“佛祖不吃人,而鬼吃人。”

  宋长安道:“鬼吃人,吃完人还将骨头藏于佛祖身后,难道佛祖不管?”

  和尚道:“佛祖为何要管,人也吃人,鬼也吃人,人为六道众生之一,鬼也为六道众生之一,生为人,有生死,生为鬼,也有生死,除了人为胎生,鬼为化生之外,人与鬼并无不同,而鬼只吃人,从不吃鬼,可人不吃鬼,偏偏吃人,鬼吃人吐骨头,人吃人连骨头也不吐,如此说来,人岂非比鬼更可怕更可恨?”

  宋长安起身笑道:“有道理。”

  和尚道:“施主要走?”

  宋长安道:“不错,我打算现在就去找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去。”

  和尚笑道:“施主,今夜不妨留在此地,如此雨夜若是还要赶路,怕是会赶上黄泉路啊。”

  宋长安也笑道:“赶上黄泉路总比留在鬼门关好。”

  话未说完,人已经飘入雨中。

  和尚仍然未动,阴惨惨地笑了一下,这时破庙外竟传出一阵冷冷的笑声,空灵而邈远,和着雨声,说不出的萧瑟。那和尚一怔,变色道:“谁?”

  门外的人淡淡道:“我便是吃鬼的人。”

  夜雾深浓,墨一般漆黑,却也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颜色,树木乱石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浓黑淡黑,只有接天的远山呈现出妖异的深褐色,与浓重的天幕完好地拼接在一起。宋长安此时已掠至深山,他方才早已看出,那和尚便是罗刹婆婆的儿子鬼娘子,如此看来,罗刹婆婆可能此刻也在无花山,也许,不止罗刹婆婆,可能肖青白,慕容子和那个身份不明的华衣男子此刻也已来到了无花山,因此,他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花雕的住所,但他又有一瞬的犹疑,毕竟,花雕不是个简单的人。

  山坳里,竟然又幽幽的闪现出惨绿的灯火,似乎在神秘地飘游着,扑朔迷离却又充满了魅惑。雨未停,而雨声里,似乎隐约地有了叫卖声,低低的咒骂声,尖叫声,宋长安掠过树木荒石,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不大的集市。花花绿绿的铺面上,有卖陶土器皿的,有卖笊篱竹篓的,有卖女子用的研制水粉的,有卖字画的,也有张着布篷卖煎饼和酥饼的。只是集市上除了在集市摆摊的小贩以外并没有人来买东西,再走近了,连方才听到的声音也沉寂下来,四下里死寂一片,集市口,一名老妪正张着一口锅煮着什么,她的面颊凹陷干瘦,青布袍打满了补丁,看到宋长安走过来的时候,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哑着嗓子问道:“年轻人,你要豆腐汤吗?”她说话的时候干瘪的嘴唇缓缓地蠕动着,活象一条无足的虫。集市上摆摊的人纷纷把怨毒的目光集中在了宋长安的身上,雨还在下,一盏一盏幽绿的灯涣散出寒冷刺骨的雾翳。

  宋长安竟然还笑得出来:“给我一碗豆腐汤。”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取出一只硕大的汤匙缓缓地伸到锅里去盛汤,那老妪嘿嘿的笑着,却目光突变,将一匙滚烫的汤向宋长安泼去,宋长安似乎早有准备,身子向后一滑,老妪竟又举起汤锅向他扔来,宋长安不禁一惊,谁也想不到那干瘦的老妪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汤锅飞速向他飞来,他闪电般腾空跃起,将那汤锅向老妪踢去,老妪一闪之下,那汤锅撞在乱石上,滚烫的豆腐汤溅了老妪一身,一颗人头从汤锅里滚出,赫然便是罗刹婆婆的头颅,双目大睁,在惨绿的灯光下,分外恐怖。被溅了一身人肉豆腐汤的老妪竟然还是嘿嘿地笑了起来。

  突然两只手将宋长安一左一右凌空拽了起来,一个声音道:“莫与她纠缠,快走。”

  雨线闪着银光,三个人飞速地掠过树木草石,那集市逐渐远去,渐渐的,那些幽绿的光消失不见,山峦在恍惚间缥缈起来,显得更加幽深,似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

  破败的小庙,灯仍在昏暗的燃着,雨水还在不断地渗进来,佛像后的白骨依旧闪着冷冷的光,只是地面已整齐地排列了三具尸体,都被那从佛身上解下的黄布盖着。宋长安再次走进来时不禁也变色了。他身后跟着两名女子,一个一袭彩衣,有浅褐色的皮肤和明若星光的眸子,一个一袭白裙,清瘦单薄。那彩衣女子看到宋长安这副模样,不禁笑了起来。宋长安此刻也已忘了要回昆仑玉这回事,而是蹲了下来,揭开那黄布,察看起这三具尸体。

  左边那一具正是鬼娘子,一袭僧袍,嘴微微张着,已变得黑紫的脸上还有血迹,只有嘴唇是白的,惨白惨白,隐约夹杂着一点黑色,看起来他是被赤血蛛咬死的,一张人皮面具丢在他的身体上,展开来,正是那和尚白皮细目的脸。

  宋长安道:“这是你们的杰作?”

  彩衣少女道:“不是。”

  宋长安道:“这,分明是被赤血蛛咬死的。”

  彩衣少女皱眉道:“赤血蛛虽稀有,但也并非只有无生观有。”

  宋长安随即查看第二具尸体,他掀开不禁大吃一惊,那尸体蜷缩着,看上去是个驼子,而那张黄皮的脸,正是为他赶车的车夫,但他能断定,这具尸体与那具躺在他腿上的并不是同一个人,面前这具尸体明显才刚死不久,甚至连手脚都还有温度,他顺着尸体的脖子向后摸去,也揭下一面人皮面具来,露出一张可怖的脸,左眼有一道深深的剑痕,他不禁再次大惊。

  彩衣少女笑道:“你想得不错,这人正是毒王楚天秋。连毒王的车你也敢坐,你可真是不要命了。”

  宋长安道:“这毒王不会也是你们的杰作吧?”

  彩衣少女道:“自然不是,我还没那么大本事。”

  白衣女子笑道:“看不出,你也有谦虚的时候。”

  宋长安再次查看楚天秋的尸体,那尸身上竟无一丝伤痕,表面也无任何中毒的迹象。

  宋长安道:“你可看得出他是怎么死的?”

  白衣女子道:“中毒。”

  宋长安道:“中毒?”

  白衣女子道:“不错,中毒。小柳,把你的噬尸蚕拿出来。”

  彩衣少女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打开塞子,小心地将它平放在楚天秋的尸身旁,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灰色小虫便缓缓地爬上楚天秋的尸体,仅片刻,那虫便变得通体通红,伏在尸体上,动也不动了。

  宋长安变色道:“这是什么毒?”

  白衣女子道:“恐怕也是药宫的毒药,而那花雕亲口说这些毒并未在江湖中流传开去。”

  宋长安道:“一笑楼你们也去了?”

  白衣女子道:“不错。”

  宋长安吃惊道:“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们?”

  白衣女子嫣然道:“我们与你相隔一面珠帘,你又如何看得到。”彩衣少女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那弹琴女子和身后的小婢便是她们二人。

  宋长安已开始查看地三具尸体,这具尸体少了头颅,尸身长满了鱼鳞一样的东西,恐怕也是中毒而死,看着体型,应当就是罗刹婆婆。宋长安喜好收集毒药,他自认天下奇毒除了药宫宫主所配制的以外,没有一种毒药的药性是他所不了解的,而罗刹婆婆所中的这毒诡异至极,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恐怕也是药宫的毒药。

  彩衣少女道:“这具尸体是在那集市附近发现的。”

  宋长安道:“集市附近?”

  白衣女子道:“不错,你可看得出方才那集市上有几个人?”

  宋长安道:“几个?至少有十余人。”

  白衣女子浅浅地一笑,道:“在我看来只有三人。”

  宋长安道:“哪三人?”

  白衣女子道:“那个卖豆腐汤的正是善于施布机关制作暗器的催命仙姑,集市上恐怕已机关重重,若是你方才再与她纠缠下去,怕是现在也已变成一锅人肉豆腐汤了。还有枯树旁边那个卖馒头的和卖胭脂的应该亦非等闲之辈。”

  宋长安笑道:“如此说来,除了这三个人以外,其余的难道都是死人?”

  白衣女子嫣然道:“错了,死人也是人。在那集市呆了那么久,差点连人肉豆腐汤都喝了,难道你还闻不出鬼气?”

  宋长安皱眉道:“鬼?”

  白衣女子道:“不错,一共有十只鬼。”

  宋长安惊道:“莫非是云南十鬼。”

  白衣女子道:“正是。”

  宋长安苦笑道:“听闻死在云南十鬼手下的人皆会骨肉分离,若是早知那黄泉路上还有十只恶鬼,我宁愿呆在这鬼门关。”

  白衣女子道:“其实长久以来,在无花山装神弄鬼的就是他们,这花雕竟然能请到他们来保护他的秘密,不知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宋长安略一思索,沉默不语,连那彩衣女子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如此说来,武林中最有名的人物几乎已都汇聚在这里,药宫的毒药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

  片刻后,白衣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你深夜来此,难道也与他们一样是为了药宫的秘方?”

  宋长安道:“有两个目的,一是因为我好奇,二是为了物归原主。”

  白衣女子道:“物归原主?”

  宋长安一笑:“那么姑娘又是为何深夜来此?”

  白衣女子道:“也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拜访一笑楼楼主,二是为了物归原主。”

  宋长安瞪大了眼睛:“也是为了物归原主?”

  彩衣少女笑道:“药宫的宫主就是我们巫月教的人,你说我们拿回药方是不是物归原主?”

  宋长安愣住了。

  彩衣少女继续道:“不止药宫的药方,还有那无生观的赤血蛛和你身上的昆仑玉本都是我们巫月教的东西。”

  宋长安不禁道:“你若说那赤血蛛是你巫月教的东西也并非没有可能,而我那昆仑玉是家传的。”

  白衣少女道:“昆仑玉,暂且还给你,你不妨先将它带回去,问问宋夫人它的来历,问清了,相信你自会还我,我们住在聚贤居,我叫璇玑,她是我妹妹,小柳。”

  小柳调皮地一眨眼,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小的绣囊,递给宋长安。然后伏在他耳边轻轻说:“把你身上的死人味洗一洗,真臭,我会去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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