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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毒药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3381

  夜,浓墨重彩,幽幽的一丸冷月,单薄的光寂寞如雪,凋谢在长街小巷。

  西镇在夜晚沉静下来,庭院石阶的深苔色和花瓣零落的淡赭色交织成一大片隐隐约约的冷灰色光晕,殊途同归的灰,沉淀了大段过于冗长的梦。

  只有红袖赌坊,热闹依旧,大红的灯笼燃在寂寞里,被凉如水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光影闪烁间,夜色便更深了。

  其实红袖赌坊是个分外可疑的地方。西镇实在不大,红袖赌坊也小得可怜,一到夏天便闷热无比,一张大桌子也油腻得不知用了几百年,而这间赌坊里却几乎每日都有陌生的面孔,即便是深夜亦是如此,他们不是西镇的人,却又都好似和那来历不明的辛三娘很熟识。辛三娘的赌坊每年都要关门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会暂时从这镇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她去了江陵,也有人说她去了杭州。西镇的人们,从不在意这些事,毕竟这放浪形骸的女人与他们没有丝毫牵系,他们耕田种地,垂钓织布,偶尔也赌钱喝酒,这是他们全部生活的内容,他们所期望的只是平静地过日子,而好奇心,往往会害死人。

  宋长安穿过街巷走进红袖赌坊的时候,辛三娘正一袭茜色的裙裳,翘臀斜靠在赌桌上笑盈盈地看着赌鬼们的钱不断滚进自己的赌坊。盛满馨香的袖子微微向上褪去,不多不少地露出光洁有若凝脂的小臂和纤秀的玉手,六只玲珑的银镯纤美地排列在她的皓腕,她每有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些镯子便会清脆地触碰然后擦肩而过,留下一串细而清越的慨叹。

  当她看到宋长安走进来时,便直起了身子,宽宽的裙裳沿着右肩微微一坠,露出丁香色的里衣来,她娆姣地一笑,手指特意摆弄了一下斜斜地簪在青丝绾上的月白绢花,仿若特意要给宋长安看一般。然后招来一个青衫布帽的小伙计低低地说了句什么,便转身掀开一面布帘走向赌坊的后院,裙尾拖出衣褶叠叠。

  宋长安苦笑着随她走了进去。

  后院不大,院中央有一方池,幽幽的一株花树斜卧着,花开正好,香气袭人,樱红的颜色蔓延开来,有若盛世的繁华,与世间纷繁的恩怨痴缠不休。而四面则有短短的连廊和一间屋舍,虽小,而与赌坊内比起来则雅致许多。

  宋长安踏在柔软的落花上,粉粉红红的缭绕在他的脚畔,若无依的女子,发出伶伶仃仃的叹息,他竟有了说不出的怜惜。

  这间屋舍不大,镂花的红烛安静地燃烧着,清楚地照出窗上雕着的合欢,辛三娘的影子纤薄得如笔墨勾勒得一般。她有若青葱的手指抚摸着桌上一张断纹古琴,不动声色地打开琴下的一面小小的活板,从琴内取出一只纤巧无比的玉璧,玉瓶侧壁刻着细细的小字“雪魄冰魂”。她举起那玉瓶对着光望了许久,光泽莹润,剔透无比,里面流动着澄清而寒冷的液体,幽幽地闪着惨淡的光,她艳红的唇角勾起,将玉瓶递给宋长安,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东西已经给了你,你也应该履行你的承诺了,你明天就应该起程去江陵,接管一笑楼的妓院。”

  宋长安又苦笑起来,“我想不明白,你们一笑楼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大男人来管理妓院?”

  辛三娘倚着那张不大的桌子,小指勾起一绺青丝,慢慢地缠紧又松开,声音如被露水压弯的花枝,“因为我觉得好玩。”

  宋长安皱起眉道:“那你为什么偏要找我?”

  辛三娘抬起温凉的手指,轻轻点住宋长安的鼻子,“因为你不帅,姑娘们不会因为你而争风吃醋。再者说,参加交易会的人都是受邀请去的,谁像你,这么不要脸地跑来找我问我要玉瓶,你当然要付出点代价。何况一笑楼的交易会上想必还有不少稀世奇毒,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说完又将一面小巧玲珑的玉牌递给他,上面有被繁盛的金菊花缭绕的细细的篆字:一笑楼。

  宋长安彻底无话可说,他摇摇头,拿了那瓶和玉牌走出红袖赌坊。

  他终于明白,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一笑楼的女人。

  一个月以前,宋长安听说三个月后有人在一笑楼将会交易一些制毒的秘方,传说这些毒药的配方都来自药宫,其中更是有一种叫做雪魄冰魂的稀世奇毒。他寻找雪魄冰魂已有两年,自然不会错失这次机会,他听到这消息便匆匆从大漠赶回故乡江陵,谁知刚到江陵便又听说交易会上即将交易的雪魄冰魂已被另一个一笑楼的人提前买了去。宋长安轻功不错,事已至此,他只好上演一出夜探一笑楼,千方百计摸进了辛三娘的客房,却恰好撞见正在沐浴的辛三娘。

  辛三娘在一笑楼地位很高,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愿意在遥远的无山脚下的西镇开赌坊。她一言不发带着雪魄冰魂从江陵到西镇,宋长安不辞辛苦从江陵追到大理,又从大理追到西镇,一路大献殷勤,辛三娘只当自己是瞎子,宋长安便每日在红袖赌坊软磨硬泡,数天后辛三娘突然一改常态,娇俏地笑着对宋长安开出了交易雪魄冰魂的条件。三天后,宋长安终于恨恨地咬着牙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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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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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不能寐。闭上眼睛便是无山的白雪铺天盖地向我涌来,还有药日渐模糊的面孔,他的红衣逐渐地从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曳去,他一遍一遍地说,我要用全部生命去记住你,记住无山的雪。他的声线淡定却游离,一不留神便会飞得很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灰飞烟灭。

  心,又开始不能平静。

  于是我便坐起来。推开窗子,夜色沉浓,风柔如月影,掠过我的发际,与我的发线缱绻缠绵。

  宋长安回来,是卯时,雾浓如雪,密密的冷冷地苍白着,他很疲惫,身上漾着一种细微而潮湿的香。这种香味细密而寒冷,缱绻缠绵着,更甚无山的雪。我看着他手中的玉瓶,上面细细的文字令我怦然心动,于是我脱口而出,雪魄冰魂,药宫的毒。

  他的眸中掠过一丝惊异,他说,你也知道这种毒?

  那是药制的最美的毒,毒里有无山的雪水,只有药才可以制出这般完美的毒,可以完美到无懈可击地用来击碎那些悖逆的生命,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许久,才抬起头来告诉他,制这毒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略略一怔,苦笑道,制这毒的人,我见过,而且,也是我要找的人。

  他说,曾经有一个男子,在大漠苍凉的月光下,发线肆虐着散开,香气袭卷,寒冷如冰的青丝划破人的皮肤,发里有轻而易举便可以致人于死地毒。

  他说,他们同行六人,而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已毒发身亡,其中,有他的父亲,他在大漠足足一年,渴望找到蛛丝马迹,但最后却一无所获,有人告诉他,只是知道这毒叫雪魄冰魂。

  他说的故事没有开始和结局,支离破碎。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带我去找他。

  我相信他故事里那美到凄艳的男子是药,我没有惊异,亦没有怜悯,别人的生死与我来说皆无关紧要,生与死是飘渺虚无的两个字,世人根本无法揣测它们的真正含义,我亦是如此,我只是想找到药,我的药,无山的药,仅此而已。

  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微微地笑,唇角上扬至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毒。

  他沉吟片刻,然后笑得柔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你是一种锦绣如花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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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蜷曲的叶子在晨雾里涣散着柔和的冷绿,寂寞的绿色朦朦胧胧地延伸着,与宋长安手中的瓶融化在一起,透出一派寒意,他伏在雕花的桌上,半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那翠若竹叶的瓶。此时,夜已尽,灯将残,而困意,却丛生。

  宋长安从怀里摸出一枚圆润无瑕的古玉,那玉被五色的丝线系着,形如月牙,暖白的玉质里,墨青的沁色变幻莫测,晕染成若深不见底的寒潭。这玉便是难得一见的昆仑古玉。这枚昆仑古玉,宋家世代相传。

  他从小便听过关于这玉的传说,昆仑墟的神把昆仑玉种在苗圃里,尽心呵护,千年才能沁出一滴玉膏,人若佩此玉,便可百毒不侵,百病不染,若将此玉浸在毒液之中,毒液便会瞬间失去毒性,澄澈清明如水。

  从出生起,这块玉便没有离开过他。

  他是江陵宋府的公子,江陵的人们提起他,都不得不说起他两年前染上的一种奇怪的癖好,那便是收藏毒药,尤其是天下奇毒,他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三年前有个江陵府有个粉裙红衫的小女孩闪着明媚的大眼睛问他:“毒药是用来害人的,你怎么会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宋长安笑道:“收藏古玩字画我没那么多银子,收藏衣裳鞋子是女人喜欢干的事,收藏兵器的人太多,收藏书卷的人太酸,收藏美酒的人太俗,我只能收藏毒药。”

  毒也可以是一种艺术,并不是所有的毒都无色无味,有的毒明艳如花,有的毒光晕如华,他甚至还觉得,有的毒尝起来味道也不错。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他父亲,这是他心里的一道无形的伤疤,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中毒身亡,却无能为力,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可是面对那毒,连昆仑玉也失去功效。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彻骨的伤心和绝望。他从此开始收集毒药,他拼命地找,找这种他一无所知的毒,他收集了无数天下奇毒,却始终没有找到杀死他父亲的毒药,直到千手神医宋然之听完他的描述,淡淡地告诉他,那种毒,叫雪魄冰魂,只有一个叫药的人才制得了这毒。

  于是他就这样,一直在大漠寻找,直到听说一笑楼的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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