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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项北逃走

小说: 四月的星球2 作者: 苗雨 字数:5006

  西伯利亚寒流卷入这个冬季,仿佛一只骨瘦嶙峋的苍白手指安抚着一个顽皮的孩子,以往即使在冬天也热情喧闹的星城忽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清与低调。

  这年的十一月是尘埃的颜色,坡道矮墙边枯萎的蔷薇乱了一地的落叶,匆促赶路的行人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沉睡的城市上空不断地飘过稀薄的灰色云彩,从东边飘到西边,慢慢地遮暗了每一张仰望天空的脸。

  东城灰白色筒子楼里弥漫着泡菜的发酵味,冷漠机械的声音从楼道依稀传来:“目前,全世界范围的甲流疫情正在进一步扩散中,患者会出现发热、咳嗽、肌肉痛和疲倦,部分患者还会出现眼睛发红、头痛等症状。请大家密切留意,注意做好预防……”

  为了保持空气流通而敞开的红色防盗门虚掩着一台小尺寸电视机,新闻联播主持人一半的职业笑容被前方高高堆起来的书籍遮住,逼仄的客厅挤了一张暗红色的书桌,在首席位上伏案工作的王荣媗抬起手,压住颈椎用力后仰脖子,这段时间她的表情一直很凝重,然而今天稍稍缓和了些——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美丽干练的女人,即便居家也穿戴得一丝不苟彻夜工作,只是眉宇之间若隐若现的皱纹浅露着她多舛的过往。她一如既往地合拢文件夹,摘掉眼镜,捏紧鼻梁,原本凝重的表情与纠结的眉头竟然不易察觉地舒展。

  被夹封半掩的文件正本依稀露出“北辰收购”几个字,是她唇角露出一丝淡淡微笑的原因。

  积存一夜的暖和气息散了去,背阳的客厅阴冷了起来,王荣媗起身关了防盗门,这时候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半,桌上马克杯里的豆浆已经风凉了,原来热气腾腾的虾仁粥已近覆上了一层淡淡的薄膜,而紧邻客厅虚掩房门的小卧室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担忧地站在门口轻唤了一声“林音”,仍然没有回应。

  于是敲了敲门,房门慢悠悠地敞开,灰蒙蒙的小空间混沌一团,一缕光线从遮着严实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单人床上漂浮旋转着。

  她不禁皱了眉,踱步到床边倏的一声拉开窗帘。

  冬日的阳光一瞬间喷涌般地照亮了屋子,床上卷成一团看不出首尾的一大坨被子让她再度拧紧了眉。

  “该醒了吧,学会赖床了?”举起手朝被子隆起的地方就要拍,落到被子上的手却变成轻轻的一抚。被窝晃了晃不作反应,王荣媗索性抓住一侧被角用力往下拽,露出一双慌忙缩回去的白皙双脚。

  被子的另一头,一张睡眼朦胧的脸很有觉悟地露了出来,林音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妈,我好像生病了。”

  “怎么,哪里不舒服?”王荣媗担忧地坐在床沿,摸了摸林音的额头,“昨天不是好好的?”

  “……妈,我好像患了甲流……我,现在是一枚定时炸弹。我——”林音长叹了一口气,闷声闷气地说:“如果去学校会被当成病毒携带者的,或许会被送到医院隔离,好几天回不了家……今天我请个病假吧?”

  终于说重点了。

  王荣媗倚在床头静静地观察着她的“病容”:“这么严重?是不是感觉还有些头痛,而且,时不时地想咳嗽?”

  “对对对。”林音头如捣蒜,干咳了几声,“最近好像是妈妈的重要日,如果传染给你就糟糕了……”

  “得了吧你!”冷不防一把掀开暖烘烘的被窝,露出赶紧抱成一团的林音。王荣媗提起了音调,“我昨晚在客厅工作了一夜,你在卧室里看碟片以为我不知道?大半夜手舞足蹈地躲在被窝里又哭又笑的,通宵达旦的眼睛不红才怪!”

  林音穿着睡衣打了个冷颤,赶紧抓过被子重新该在身上,扁着嘴说,“妈……你这样掀被子我真的会着凉呢!”

  王荣媗狐疑地打量精神萎靡的女儿,“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以前只要闯祸就会躲被窝——或者是你有心事?”

  林音神色一黯,心虚地避开母亲明亮的目光,倔强地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王荣媗忽然换了一副较为严厉的口吻,眼角却潜藏着笑意,“你还觉得虚弱得无法上学吗?”

  林音霍地从床上爬起来,拍拍胸脯,豪气冲天地大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请假吗?”

  “请假?小绵羊还在外面等我呢!”

  林音和她的小绵羊像勇武的骑士一样从筒子楼里冲了出来,却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失去了气势,歪歪扭扭地在路上踉跄了几下认命地慢悠悠向前驶去。

  天空阴霾得让人窒息,珞樱大道两旁的樱花树萧萧索索地抖落了叶片,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人们统统蜷缩着身子矮半截,大风呼啸着拍打在店面招牌上咣咣作响。林音将脖子缩进围巾里,捏着一块汉堡的左手遮住眼睛,望向尘土碎叶席卷的一片迷茫。

  柯灵城东方的清晨在萧瑟的深秋中变得极其混乱,而林音的身体里也在经受寒流的对撞,这种透心彻肺的寒冷,在三年之前曾那么真切地体会过。

  不,那时似乎更甚一些。在深夜寒风中的街灯下,渐渐陷入昏睡的自己似乎听见了骨头冰裂的声音,而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受到了……欺骗。

  逃离的这三年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个“50万的交易”是世界上最无耻的游戏,而这种“无耻”却在一千个昼夜痛如蛹蝶蜕变般的涅槃重生中变得如同日升月落那么容易让人接受了。

  三年之后,谁承想那一切只是项北的阴谋,一南一北,多么风趣幽默的“南辕北辙”?52路车站和152路车站,多么相似而又谬以千里的数字?

  她在空荡荡的车站等了他整晚,而翌日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而眠地躺在一家宾馆的大床上……如果不是那样,会不会早晨被清洁工人发现路有冻死骨?

  “宾馆一夜”仿佛一枚定时炸弹被她选择性遗忘,居然最终被项北挖了出来……

  这些胡思乱想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渊让林音直直地坠落了下去。距离紫苑越近越呼吸困难,学校大门像怪兽的大嘴似乎正吞噬着她,在没弄清楚宾馆事件的真相之前该怎么样面对陆西城?

  “我不想上学——”

  急刹车停住的林音垂头丧气地把小绵羊赶去了路边,单脚撑地仰起头,用手搭个帐篷遮住眼睛望向学校大门,心底才稍稍罪恶地浮露“翘课”的苗头,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两步……肩膀突然被一双惩罪的枷锁狠狠地箍住了,身后像贞子一样的池小源低垂着一个散乱着斜齿刘海的头,黑眼圈紫眼影的娃娃脸慢慢地抬起来,“乌云盖顶,彻夜难眠,不祥,不祥啊……”

  林音受到了惊吓,她的尖叫声卡在了喉尖上,“池小缘!大清早铁青着脸爬出来吓人啊?”

  “本尊已经多年不钻研悬疑惊悚片了。”池小缘优雅地撩起最新款斜刘海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林音魂不守舍的模样,以及她同样肿眼袋黑眼圈的倦态,意味深长地说:“这位施主,你是不是在夜深人静睡意正酣的时候,经常会被依稀的‘咯嗒、咯嗒’的声音惊醒?那个声音就好比在某人的脖子挂了一枚定时炸弹,所以你最近一直失眠?”

  林音故作平静地说:“我要让你爸把你送到零陵路精神病院去,我发誓你会在那里睡一个好觉。”

  “最近我老爸没空,他在潜心研究唐宋壁画,双宿双飞。”林音推着小绵羊过马路,池小缘寸步不离地追上去绘声绘色地说,“我昨晚在壁画拓本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法眼禅师问,谁能解下老虎脖子上的金铃?他的得意门生法灯禅师回答说,系铃者。”

  林音在雅勤高中大门口忽然回过身,用一种门徒式的虔诚神态睁着眼睛望着比她矮半头的池小缘,而池小缘则像一个高贵的先知者朝她大慈大悲地点了点头。

  没错,现在的状况就是有人在陆西城的身上装了定时炸弹,拆弹专家非项某人莫属。

  没想到还是用了池小缘的办法,林音在停车棚锁了车之后直奔教导处:“麦……麦……请问一下主任,您知道项北……”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瞥见陆西城和叶黎珊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来到教务处门口,三人一照面,彼此眼中露出不约而同的诧异和恐慌,林音心中暗骂自己蠢得没有逃学,陆西城的嘴纯紧抿得像是一把刀片,而叶黎珊更是仓皇地不敢去看他。

  麦主任坐在办公桌前,不祥的预感让他抓起茶杯呷了几口,小声抱怨:“你们不上课了吗……难道说,项北欠了你们的债?关于这个问题,我了解得并不多啊……”说着示意他们三个坐下。

  三个人别别扭扭地坐了下去,林音眼疾手快赶紧挑了一个靠背椅坐下,陆西城和叶黎珊无奈只能一起坐在长沙发上,他们两人来不及观察就尴尬地避开了视线。

  叶黎珊的白色校服搭配HERMES浅色丝巾衬得她的脸颊润了两抹绯红,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望着阴霾的窗外。陆西城则酝酿怒火般地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白色制服敞着扣子,黑色领带结松垮垮地歪在一边……

  三年的岁月已经将他少年时期稚气的孩子脸雕刻得相当的英俊精美了,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瞳在清澈中稍稍参杂了些成熟的金属色,他默不作声地抬起眼眸,凝望着林音。

  林音的心脏一阵乱跳,侧着头刻意不去看那两道逼人的视线,舌尖僵硬地说,“我只是有点事情想找他问清楚,麦主任。”

  教导处顿时笼罩在陆西城干冰般的冷暴气氛下,麦主任妥协地将一张字条放在办公桌上,说:“这是项北的请假单。”

  陆西城和叶黎珊急迫地走上前。

  假条上写:身心受损,需要调养。最让人抓狂的是,请假时限:N天。

  “Shit!”陆西城暴怒地抓起假单揉成一团,转身踱回沙发掏出了电话。

  之前一直无法接通的手机居然传来可连接的茫音,仿佛荒原深夜中的一枚原子弹即将爆炸般地,陆西城坐在沙发上,轻声说:“项北,是我……在哪呢……嗯,我知道喔……我在问你,地点呢……混蛋!!!”

  岩浆爆裂般的一声怒吼,吓得麦主任喷出了一口茶。

  两个女生哆嗦地紧靠在办公桌上,叶黎珊近乎唇语地喃喃问,“接……接通了?”

  陆西城发怒的面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对话筒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音顿了下身,也不知两个男生究竟聊了什么,叶黎珊索性轻轻地踮着脚移动了过去,站在陆西城身旁壮着胆子说,“免提,免提。”

  陆西城将手机放在了桌上,三个人围着茶几,仿佛三个挖泥巴的小孩不小心挖出了一箱宝藏,盯着Iphone按了免提,外放巨大的声线涌出项北凫趋雀跃的笑声。

  手机顿时变成了阿拉丁神灯,似乎浮起项北那张春风满面的风骚脸。

  “……哎?西城,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最怕的事,除了我爸要打断我的腿把我逐出家门之外,就是你的大少爷脾气了,如果你黑化了,恐怕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对不对?”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陆西城鼻腔隐忍地哼一声,茶几上的两只拳头握紧了。

  “……你瞧,我一向在乎你胜过我自己,难道你没有察觉到我对你深厚的挚友情谊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可是你竟然这么不理解我,这太伤我了,西城多深刻的内伤啊,久久无法愈合,我是那么的仰慕你,敬爱你,关心你……”

  “闭上你的嘴巴!”陆西城愤怒的一声让听筒半晌没再吭。林音瞪了陆西城一眼,生怕项北吓得挂断电话,叶黎珊则担忧地捏住了陆西城的袖子。

  “你没必要走掉。”陆西城发怒地低吼,“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回来。”

  “我可以被你讨厌,可以被你仇恨,是不是也可以觅一处清心寡欲的海边安心休养一下?所以……啊,美女等我一下……好吧先这样,我等你什么时候气消了……喂?干吗不说话啊?”

  陆西城脸色阴沉地酝酿着怒气,而项北却没心肝地说了一句:“千万别谢我啊,举手之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喂?该死!!”阴冷的房间里,嘟嘟的茫音中恍惚听见幽幽海风轻拂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三个人瞅着茫音的手机一动不动。

  微妙的气氛陷入尴尬冰点,仿佛往墓坑里填沙般地每过一秒钟都让林音窒息一下,抬眸撞见陆西城仍未退却怒火的眼睛,忽然站起身,逃也似的往门口走,“我去亲手把项北抓回来!”

  “他在加勒比海,现在最适合日光浴和比基尼的地方。”陆西城啪地摔断手机,目光炽灼地怒视她,“难不成你也想找个清心寡欲的地方悠然自地去避寒?”

  林音被他的怒火一惊,愣在门口,“我只是……”

  “当然要去找。”叶黎珊赶紧上前打圆场,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开玩笑的小闹剧,笑着挽住林音的胳膊,对陆西城说:“怎么不去几个海盗把他给俘虏了啊?西、西城,我们的确得想办法找到项北解释清楚才行。”

  陆西城把手机举在叶黎珊眼前,“人都不见了,你觉得他还会解释什么?”

  “当然解释那晚的事啊!怎么能说出那么口无遮拦的话……伤害别人……”叶黎珊说着用一种既遗憾又怜惜的眼神脉脉地望向林音,义正严词地握紧了双手,“一定要抓到他严刑拷打才行……”

  终于重提宾馆那晚了,林音慢慢地转过头,看见陆西城忽然犀利地望过来,又深深地凝视着目光烁烁的叶黎珊……

  林音正郁结是不是有必要夺门而逃的时候,麦主任小心翼翼地连声说:“打扰一下,我有一个好办法,据我了解项北可能真的病得不轻,他家人帮他请假说他在哪个海边疗养院……之前你们提到的……什么那晚的事”,麦主任有些尴尬地吞吐着说,“就不要在这里讨论了,行吗?还有其他当事人吗?找他们解决吧……”

  最恐于面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林音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晚究竟为什么会在宾馆,于是手疾眼快地在握住门把手,逃亡般地想避开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追上来的陆西城在身后重重地捉住了手腕,林音转过头之后撞在一双“别走”或者“我有话对你说”的深眸上,然而那双犀利的黑瞳里倒映着自己用力挣脱开他时撇开的面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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