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看你了，既如此，便毁了你。”冷戾冰寒的话语一字字自牙缝中挤出，风元郗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手中红色的刀子在阳光下诡异的泣血。
果然人性不能高估，那时候给他换铡刀存的心思大抵也是不想耽误活儿，折磨他还不如让他干活他们轻松来的快活。心底冷笑，想着人心叵测，不能轻易相信啊。
他提着短刀一步步走开，那群膘肥体壮的汉子竟然没一个人敢拦，或许，被这孩子陌生的一面震慑，那一刻，宛如死神。
风波馆后山是一处小溪，水质清冽，冬日里化了的雪水浸着手，冰冷刺骨，风元郗动作轻柔的在小溪中淘洗着自己的短刀，血迹褪去，那刀露出原来的行迹，黑色的把柄，没有多余的篆刻，只言片语也未留下，触目的黑，提醒着眼睛时时刻刻要清醒，不能迷茫。
刀锋犀利，擦过手指，有血迹渗出。
他用母亲留下的这把短刀，逼死了父亲，是他斩断风凌睦的生路，断了他夺鞭子的手，今日，他用这刀，真正意义上杀死了一个人，亲手，杀人了。
身侧有人轻声叹气，莲洛从水中捞出风元郗在水中稀释着血渍的手，折了片叶子变作手帕裹了上去。
“当生存迫在眉睫，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做出的事，理所当然。”莲洛蹲下身子扳过风元郗，迫使他面对着自己。
“你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最后，那会变成漠然。”风元郗的身子在莲洛掌心微震，不说话，看着她，固执的连眼珠子也不转，莲洛也看着他，毫不退让。
“你在想什么？”莲洛望着风元郗，以为他是因为杀了人而害怕，但此刻看那神色，却不像，他的脸上，分明没有惊怔恐惧之类的表情，眉头紧凑，欲言又止，唇瓣紧抿，那是什么？
刀落在草地上，砸出轻响，风元郗僵硬的伸手，有些迟疑缓慢，却还是坚定准确的握上了莲洛的手臂。
“你希望我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他突然问，声音有些发紧，莲洛微楞，目光转向风元郗握着自己手臂的手，那手很小，血迹斑斑，握着她手臂，却那样用力。
“成长为你终将成为的那个人。”成长为权倾天下俯瞰九州四海的人间至尊。
莲洛声音很平静，在风元郗追索的目光下平静道：“成长为坚强，睿智，聪慧，果敢，有勇有谋，血肉丰满的英雄。”这是她绞尽脑汁能想出来形容帝王的溢美之词，她想，就算她不能透漏他的运数，这些话，也足够他明白了吧。
风元郗不知道在想什么，握着莲洛手臂的手松了些，忽然轻笑，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那你会讨厌杀戮吗？”不等莲洛回答便补充道：“英雄都是手染鲜血的。”
莲洛勾唇，笑容有些自信，飞扬，明媚在他的眼底，“你似乎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判官，掌着凡人的生死大事，你说，我会讨厌杀戮吗？生死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幕终将上演的戏。”
风元郗的不安没了，这番话让他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不讨厌，他就安心了。有些事，她不需要知道。比如，他一定要杀死那个大汉不惜毁掉韬光养晦的机会惹来麻烦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杀了她变的那个自己。
风波馆的管事的是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大半辈子耗在这风波馆，攒了些威信，如今虽然年迈，行动也不便，但在这馆中依然是说得上话的人物，那些粗糙的汉子唯独在他面前收起张牙舞爪，温顺无比。
陈大，被风元郗杀死的那个，尸体被抬到了老人面前，风元郗和那群汉子各踞一处，汉子们对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处之而后快，风元郗两耳不闻窗外事，眼观鼻鼻观心作淡漠无知姿态。
老人年纪大了，在后院养着身子，许久没出现，因为陈大的事被惊动，待知晓陈大是被一个毛头小子杀了，错愕不已。厅堂对峙，气氛沉沉。
老人阴着脸拄着拐杖一步三摇的晃到陈大面前，眉毛压过眼睛，也不知道看得见什么，约莫只有死去的陈大知道老人看他尸体时的表情了。
“求老爷子主持公道，这小子兄弟们容他不得，一个亡国奴胆敢如此嚣张，今日定叫小子葬身此处，为陈大报仇。”出声的汉子是陈大的一个哥们，叫豹子。他一出声一群汉子顿时连连附和，憎恨的用眼刀凌迟着风元郗。
老人没说话，眼睛彻底没了缝隙。
“事情起因如何，你们自个儿心里清楚，他就算是亡国奴，没个身份，那也是要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的。前一晚的事情，别以为我老头子当真耳目昏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要让他死，也轮不到你们。”老头子重重捶地，声若洪钟的怒骂，全不见方才苍老无力之态，汉子们顿时噤声。
“混账东西，竟敢跟陛下抢玩物，我看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倘若他真死了，你们怎么像皇上交差。”汉子们白了脸，也有人不怀好意的看风元郗的好戏，老爷子虽是骂他们，可这一口一个玩物，当真过瘾啊。
风元郗没什么表情，一直垂着头，麻木。
老爷子绕着大堂转了一圈，狠狠的剜了汉子们一眼，绕过尸体，将目光投在风元郗身上，风元郗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那探究的目光，任由他去。
那身影过来了，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嗑的清脆，他看到老爷子灰色的衣角垂落在自己脚面不远处，接着，便是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小子，刀法不错，一刀挑断脚筋，入骨三分，见血封喉的本事可不是一个五六岁的娃娃该有的，老头子再年轻个十几岁，没准还要赞你一声，可惜啊。”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不知其意，风元郗抬眼看去时老头子已转了方向，背对着他，看向那群大汉。
“他自是不能死在咱们手里，来人，将此事上报官府，该怎么处置，自然得由皇上来发落。”老头子下了令，汉子们一阵幸灾乐祸，那些官儿们的手段可比他们毒多了，更何况这亡国奴不招皇上待见，如今他们主动找个由头让皇上发落，还白白落了个好，两全其美。
直到山下白慕城领着人上来擒拿他时，他才从老头儿那玩味的表情中琢磨出他那可惜的意思是什么，哦，是笑他不自量力，羽翼未丰还敢出头。就算他有点能耐如何，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还不是任人宰割。
老头子在笑，他也在笑，临行前忽然咧出一嘴大白牙，老头子表情一僵，风元郗收回笑，任那几个士兵给自己戴上手铐脚铐。
白慕城例行公事的听他们说话，始终文质彬彬的样子让汉子们不由一阵鄙弃，这么个娘们似的小白脸还领军，没白的给狼吃了都不晓得。
“劳烦将军说清前因后果，老朽不胜感激。”白慕城虚虚扶起老头的胳膊，温文尔雅的道了声：“自当如是。”
谢绝风波馆众人的相送，风元郗被白慕城带来的几个人押着下山。
白慕城走在前头，看着文弱，在这山路上却走得稳健，碰到一处陡坡，身后的士兵想要扶他，被他温和婉拒，掀起袍子纵身一跳，便稳稳落地。
落地后想起什么似得，忽然回头，看到后面被几个人围在中央的风元郗，扬声喊了句，“贺文，给他解了，山路陡，没白的让一个孩子遭罪。”
贺文就在风元郗的左手边，当即便不同意的回嘴：“爷，这是个杀人犯。”
白慕城皱眉，“风波馆那群人的话你也信，他们什么身板你没看到？你身边的孩子什么身板，怎么能杀的了，左不过一个可怜人，能帮便帮些，不能帮，至少别让他在咱们这里受罪。”
虽然认真打量过白慕城，但不如此刻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打量来的坦然，他这目光太有力道，白慕城本是看着贺文的，感到有人再看他，转过视线，发现是他眼中那个可怜的孩子。
孩子此刻说话了，话甫一出口便噎了白慕城，他说“谢谢你的好心，不过，人真是我杀的。”平地惊雷的话，偏他这表情还严肃诚恳。
周围的士兵眨眼的安静后蓦然爆发出大笑，大笑中贺文上前，拽过架子上的锁板便给风元郗开锁，一边开锁一边笑，“好小子，够厉害，回头给咱们展示展示你怎么杀的。”白慕城脸色微红，也笑了。
他们都是军人，杀人见血常有的事，顶多惊奇一个孩子如何杀了一个壮汉，如今到喜欢这孩子的坦诚。
风元郗冷着脸，没什么情绪表露，他很吝啬，吝啬的不想给莲洛以外的任何人一个多余的表情。
“案子报上去还需段时日，端看皇上怎么发落你，你这孩子倒是心性坚韧，你且放心，暂押军营的这段时间，我们不会为难你。”白慕城说完便又掀着袍子下山，山间男子，身姿如青松碧竹。他想起了五小姐水镜月的事情，不自觉的便去瞧身后。
身后，莲洛正在拽着裙子下山坡，饶有兴致的上蹿下跳。他不曾见过她这一面，活泼，自然，真实，随性，没那股子仙人遥不可及的感觉，唇角抿了抿，收回视线，轻装上阵。
他是幸福的，莲洛不会有生死之关，所以不会离开他，在他有生之年，不必经历生离死别，多好。至于死后，那便魂魄与她相见了，再考虑吧。而今，他只珍惜活着，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